田海平
生命倫理學涵蓋了臨床的、規范的、理論的和文化的等諸方面問題和學科領域,它帶來多維學科的觀念碰撞,也帶來影響深遠的跨文化對話和交鋒。在學術話語的文化政治功能日益凸顯的今天,我們必須立足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汲取人類文明發展成果,構建中國學術話語體系下的中國生命倫理學。
中國傳統哲學和文化,有著獨特的理論框架和核心價值,對諸如醫患和諧、醫德規范、醫療保健和生命政治等,有一套源遠流長、影響深遠的理論邏輯和話語體系。這是西方生命倫理學不能理解、也無法准確呈現的生命倫理觀。所謂“醫者意也”,不僅要揣摩、取象自然,意會陰陽、五行、四時,還需進一步意會帝王之業,意會聖人之業。在這種觀念指導下,中華傳統醫學哲學及醫療實踐積累了豐富的生命倫理學的話語資源。
與整體生命觀相契合,中國古代形成了“大醫精誠”的臨床生命倫理話語。《黃帝內經》言:“天覆地載,萬物悉備,莫貴於人。”告誡醫者要敬畏生命,避免“五過四失”。唐代孫思邈說:“人命至重,貴於千金,一方濟之,德逾於此。”他著有《備急千金要方》,其中《大醫精誠》篇闡明大醫治病宗旨:“凡大醫治病,必當安神定志,無欲無求。先發大慈惻隱之心,誓願普救含靈之苦。若有疾厄來求救者,不得問其貴賤貧富、長幼妍媸、怨親善友、華夷愚智,普同一等,皆如至親之想。亦不得瞻前顧后,自慮吉凶,護惜生命。”這些話語字字千鈞,被后世醫家奉為圭臬。
與“普同一等”的行醫准則相一致,中國古代形成了“醫乃仁術”的規范生命倫理話語。古代醫家從醫乃仁術的醫德規范出發,要求對所有的病患一視同仁。三國董奉隱居廬山,不事農耕,每日治病救人,亦不取錢,唯囑重病愈者植杏五株,輕者一株,得十萬株杏林,以每年所得之杏資助求醫窮人,留下“杏林春暖”一段佳話。醫家遂得“杏林”之名。晉代楊泉在《論醫》中說,“夫醫者,非仁愛之士不可托也﹔非聰明答理不可任也,非廉潔淳良不可信也”。明朝王紹隆在《醫燈續焰》中直接定義:“醫乃仁術。”明朝陳實功著《醫家五戒十要》、清朝喻昌著《醫門法律》,都詳細制訂了醫家行醫的具體規范。
與“不為良相,則為良醫”的生命政治相比照,中國古代形成了“上醫醫國”的理論形態的生命倫理話語。內經《靈樞·師傳》概括了治病與治民的相通理論:“上以治民,下以治身,使百姓無病,上下和親,德澤下流,子孫無憂,傳於后世,無所終時。”《國語·晉語》有言:“上醫醫國,其次疾人,固醫官也”。北宋范仲淹直言:“不為良相,願為良醫”。“良相”把脈家國天下,旨在濟世救民。“良醫”把脈人之身體,旨在治病救人,都是以良善之德為前提,是踐行仁義、施行仁術的道德理想之表征。這些生命政治話語體現了“醫國與醫人”“治民與治病”“良相與良醫”在理論邏輯上的相類相通。
與儒釋道融合的主流文化相適應,中國古代形成了“重生”“貴生”或“敬畏生命”的文化形態的生命倫理話語。中華傳統醫學和衛生保健的歷史,積澱並融入了豐富深厚的文化生命倫理資源,與儒家“生生”、道家“順生”、墨家“貴生”、佛家“不殺生”的哲學傳統和話語脈絡相輔相成、相得益彰。“懸壺濟世”的職業理想與“擇善固持”的文明守望的內在契合,描繪的乃是人的身體倫理與文化的倫理生命的融會貫通。這是一種廣大和諧的生命倫理的文明話語和文化“道說”,是我們用來詮釋生命倫理學的根基性的中國話語資源。
用中國話語體系詮釋生命倫理學的根本旨趣,在於承傳中華優秀傳統文化。自20世紀70—80年代生命倫理學從西方傳入中國起,我國的生命倫理學研究就一直受到西方普遍主義的話語壓迫。西方話語體系雖然提供了有益的視角,但不能完全解釋我們自己面臨的問題。而生命倫理學要突破西方話語體系構筑的無形圍牆,關鍵是擺脫西方話語對生命倫理學的理論或原則的知識學定位,從中國傳統和現實問題出發,拓展生命倫理學的學科性質、話語方式和知識譜系,揭示並闡揚其中有待深入挖掘的生命倫理學的中國道德形態。
用中國話語體系詮釋生命倫理學,“語境突圍”至關重要。我們要正確看待中國與世界的辯証關系。我們所言說的“世界”,是由中國話語體系所呈現的世界。這就要求我們從中國價值的普遍性意義中轉換出一種國際化表達。與此同時,我們的中國話語又是世界話語體系的一部分,這就要求我們既要立足於本民族的話語資源和價值核心,還要以全球化的視野充實之、豐富之,使之兼具一種中西互鏡、古今對看的形態學遠見。
中華傳統生命倫理話語,既是守望我們的文化根本和精神家園的語脈根系,更是構建生命倫理學話語體系的語境前提。我們隻有繼承和發揚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才能在醫療衛生體制和保健的現代背景下,以中國話語體系詮釋中國生命倫理學的傳統和現代性,將傳統話語體系中博大精深的生命倫理論述進行現代轉化,使之煥發生命活力。
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及其資源的創造性開發,要在比較與互鑒中汲取人類文明的優秀成果。用中國話語體系詮釋生命倫理學,就是用現代生命倫理學的話語,將“大醫精誠”的臨床之道、“醫乃仁術”的醫德規范、“上醫醫國”的理論和“敬畏生命”的文化,融合成為一種彰顯中國元素的生命倫理學話語。
用中國話語體系詮釋生命倫理學,必須超越西方普遍主義和文化特殊主義的局限,真誠地面對我們自己的問題和期待,真實地建構和諧醫患關系,建構中國形態的醫療美德和醫療公正。在道德敘事、規范構建、醫德涵養、制度及文化建設方面,大力推進中國生命倫理學的話語體系的構建。
(作者單位:北京師范大學哲學學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