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 鵬(中國現代國際關系研究院副院長)
樊吉社(中國社科院美國研究所戰略研究室主任)
普萊姆(美國佐治亞州立大學教授、中國研究中心主任)
滕建群(中國國際問題研究院美國研究所所長)
沈丁立(復旦大學國際問題研究院副院長)
包道格(美國卡內基國際和平研究院副院長)
汪 錚(美國西東大學和平與沖突研究中心主任)
皮特·鮑泰利(美國約翰霍普金斯大學資深兼職教授)
卡明斯基(奧地利外交部中國事務高級顧問)
卡維·鐘吉塔翁(泰國朱拉隆功大學安全與國際關系研究所資深研究員)
中美關系是否到達“臨界點”?會不會重蹈“修昔底德陷阱”?
與其說中美兩國政府外交政策出現重大變化,不如說一些美國人對中國的認知到了一個“臨界點”
袁鵬:當前中美關系正出現若干新的變化,包括兩國力量對比、戰略態勢、關系基礎、決策環境、民眾心態等。問題是如何看待這種變化?這種變化是必然導致中美關系滑向負面,陷入所謂的“修昔底德陷阱”?還是中美關系發展到新階段的一種正常情況?
其實,世界在變,美國在變,中國在變,中美關系發生變化理所當然,關鍵在於如何適應這種變化了的關系,採取有針對性的新舉措、新政策、新戰略加以應對或塑造。中美新型大國關系概念的提出,表明中國領導人深刻認識到中美關系的新變化,也意識到這種新變化如不加以引導,容易使兩國關系出現倒退或失衡。
從提出新型大國關系倡議體現合作共贏不搞對抗的誠意,到幾乎一年一度的兩國最高領導人長時間深層次對話溝通引領航向,再到兩國間各種對話機制增信釋疑,再到兩國民間釋放出的巨大合作能量,中方穩定中美關系意願強烈,決心堅定,無可置疑。
樊吉社:今年以來,中美雙邊爭議問題日益突出,美國國內涉華輿論因此呈現某種消極狀態,並且有部分學者和政客開始討論“修訂美國對華大戰略”,一向主導中美關系發展方向的美國對中國綜合實力的發展似乎有“不適應感”。有人說,美國對華戰略共識趨於消解,中美關系似乎達到“臨界點”,甚至中美可能重蹈“修昔底德陷阱”。
事實上,中美未來雙邊關系走向何方取決於中美兩國互動,因而答案是開放的。如果美國對中國外交政策做出過度解讀,對中國外交行為做出過度反應,不排除中美關系走向消極互動。反之,如果中美通過現存諸多對話磋商機制、高層交往,甚至領導人會晤,化解彼此的誤讀、誤判,充分認識中美戰略關系基礎依然穩固,並增量建設中美在雙邊、地區和全球性問題上的合作空間,中美關系則會走向更積極的未來。
普萊姆:從1974年第一次踏上中國的土地至今,我多次訪華。中國人民淳朴、善良、友好,中國取得的巨大發展成就令人嘆為觀止。美中兩國必須合作才能共贏。在美國大選背景下,一些參選人動輒拿中國說事是無知和愚蠢的。近來出現的一些經濟現象表明,美中兩國相互依存。抓住良機、推動美中相互了解與合作,才是明智之舉。
滕建群:當前,中美關系仍處於相對穩定的時期。從國家層面看,兩國領導人均已意識到避免沖突磨擦、增進合作的必要性。在經貿領域,雙方貿易額連創新高,兩國的產業分工既緊密相連,又相互補充。在安全領域,不論是全球性問題,還是地區問題,都需要兩國做出不懈努力。兩軍關系也從機制建設擴展到聯合演習。這些均構成了中美雙邊關系穩定發展的重要內容。
沈丁立:對於中美矛盾,隻要客觀分析,就有可能找到症結,從而緩和矛盾,管控分歧。中美矛盾並不必然導致兩國無法分享和平與發展的紅利。
包道格:人類進入核時代后,大國陷入“修昔底德陷阱”的后果不堪設想,甚至會毀滅整個世界,這也是自1945年后大國之間沒有嚴重沖突的原因之一。美中兩國需要尊重對方的角色、能力,尊重國際法和國際准則。
我們都承認,在新興市場國家崛起前設計的現有國際秩序並不完美。為適應中國、印度等新興市場國家不斷發展的現實,需要通過和平方式對現行機制不斷調整和完善。中美兩國領導人都希望避免沖突,這需要雙方有意為對方留出空間,做到這一點並不容易。
汪錚:中國在過去幾年裡取得的發展成就越發耀眼。如何判斷中國以及中國未來政策的走向,這是美國外交政策當中辯論最激烈的一個問題。美中兩國關系基礎堅實,未來也並不悲觀。
所謂的“臨界點”,與其說是指中美兩國政府的外交政策出現了重大變化,不如說是一些美國人對中國的認知到了一個“臨界點”。美國對中國的基本判斷在過去30多年裡不斷微調,發展到現在處於一個“臨界點”狀態,特別是美國的智庫,對華的判斷和看法處在一個巨大變化的前夜。
皮特·鮑泰利:美中兩國必須進一步減少在地緣政治和經濟領域的不信任和誤解。習主席即將對美國進行的訪問,有望為促使美中雙邊關系在積極軌道中前行提供寶貴機會。
中美如何在南海問題、網絡安全等存在分歧的敏感問題上合作?如何管控分歧、彌合差距?
中國不是既有國際秩序的顛覆者,管控分歧反映了中國領導人創新性管理中美關系的新思路
袁鵬:中美關系的發展歷程表明,兩國既有深度合作,也有深層分歧,關鍵在於如何把合作面做大,如何有效管控分歧。目前兩國在南海、網絡、人權等領域的矛盾引發兩國媒體對中美關系做出一些悲觀性評論。但從歷史的長河看,中美不同時期有不同的焦點性分歧或矛盾,新時期又出現一些新問題,這不值得大驚小怪,而需要以新思維新手段去應對。
在網絡安全問題上,中美有多種對話機制或渠道。如何在網絡安全問題上形成新的共識、達成某種框架,不僅對中美關系穩定至關重要,也有助於推動全球網絡規則的制定。在南海問題上,中美沒有領土主權爭端,都支持航行自由,都希望維持南海的和平穩定,這是兩國能夠合作的重要條件。今后,如何利用中美兩軍之間達成的有關海空相遇行為准則、危機管控機制等,管控或根除中美南海沖突的引信,進而探討新時期兩國海上安全行為准則,尋求海上安全合作的切實路徑,是可以有所作為的方面。
在國際秩序面臨重大轉折的歷史關頭,中美還有一項更重要的共同事業需要推動,那就是如何捍衛戰后共同締造的國際政治經濟秩序,並共同改革其中不合理、不合時宜的東西,如何思考共建新的亞太地區秩序。
一些美國人將中國“一帶一路”倡議和成立亞投行等視作中國試圖顛覆既有國際秩序的“大手筆”,這其實是美方基於一貫的霸權思維想當然的結果。一方面,“一帶一路”只是中方的一種政治倡議,不是強加給別國的“新馬歇爾計劃”,強調共商、共建、共享,強調開放和包容。換言之,它是中國與其他相關方合作共贏的共同事業和長遠目標,不是中方試圖短期內打造環中國勢力范圍的地緣政治游戲。至於亞投行,更是一個最好的測試劑,測試的結果,除日本以外的幾乎所有美國盟國紛至沓來,熱烈擁抱,而多數美國學者都對美國政府不參與其中批評有加。這充分說明,亞投行是開放的大平台。中國不是既有國際秩序的顛覆者,而是參與者、建設者、改革者、貢獻者。誠如習近平主席在紀念中國人民抗日戰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70周年大會上的講話中所說,“相互尊重、平等相處、和平發展、共同繁榮,才是人間正道。世界各國應該共同維護以聯合國憲章宗旨和原則為核心的國際秩序和國際體系,積極構建以合作共贏為核心的新型國際關系,共同推進世界和平與發展的崇高事業”,這才是中國對國際秩序的基本態度和原則立場。
樊吉社:美國一超獨霸的地位如今開始動搖,這使得美國心態呈現顯著變化,開始關注中國迅速崛起可能挑戰美國在西太平洋的主導地位,開始焦慮美國在亞太地區構建的安全體系的承壓能力,因此,中國的外交政策被放大解讀,對中國的外交行為過度反應,中美爭議和分歧由此突顯。
近年來中美在西太平洋地區的直接或間接互動表明,雙方需要尋求建設性的解決之道。中美應相互照顧對方核心關切,澄清各自政策立場,在增量建設合作空間的同時,在爭議問題上尋求妥協之道。過去30多年中,中國的改革開放得益於現存國際秩序,中國無意顛覆現存國際秩序。美國需要持包容和開放的心態,支持現存國際秩序和國際機制的調整與變革,使之更能應對當前的國際挑戰。如此,中美未來良性互動自然可期。
滕建群:管控分歧是中國領導人在新形勢下提出的穩定和發展中美關系的重要理念,源於中國求同存異的傳統外交思想原則和對中美關系現實的深刻認識,反映了中國領導人創新性管理中美關系的新思路,已成為中美構建新型大國關系的核心內容之一。從某種意義上說,中美關系正常化以來的歷史,也是一部成功或有效管控分歧的歷史。分歧能否得到建設性管控,直接關系到中美關系向好向壞發展。
汪錚:美方在南海問題上發生的政策轉向,與美國對中方的行為和目的的判斷分不開。美方沒有認識到,相比過去,中國在南海維權的行為採取了更加積極進取的態勢,但這不意味著中國的南海乃至整個外交政策發生了變化。美國對當前狀況的解讀有偏差,造成美國許多人認為中方的意圖是要改變南海現狀,用強權來解決問題。
美方也需要認識到一個現實,不論中國意圖如何,中美之間的力量對比發生了變化是現實。如果還希望中國按照原先的格局行事,這是不可能的。歷史經驗告訴我們,任何一個國家的崛起勢必會對國際格局造成影響。如果雙方不能就這個基本判斷進行很好的溝通,誤解就會不斷加深。
過去中美習慣通過建立委員會或各種對話機制等辦法來管控分歧。現在的挑戰在於,兩國之間的問題不在可以管控的具體問題上,而是在觀念上的巨大差異。雙方需要進行深入交流,縮小彼此之間的認知和觀念的差距。知易行難,關鍵在於不能放棄溝通和對話。
如何從戰略高度和長遠角度出發,不斷推進中美新型大國關系建設?加強各領域務實合作還需要哪些舉措?
增加潤滑,減防震動,需要在政治、經濟、軍事等廣泛領域共同努力,堅持不懈
袁鵬:展望未來,中美務實合作領域廣泛、潛力巨大。其一,要創建兩國高層定期會晤的機制性平台。畢竟,中美關系的大方向需要高層共同引領。其二,要落實兩國危機管控的既有機制或成果,使網絡安全、南海爭端等問題全面可控,確保不沖突不對抗落到實處。其三,夯實並升級兩國經貿合作的基礎作用。尤其在雙邊投資、技術開放等領域實現突破。其四,將勢頭很好的兩軍關系繼續保持下去。其五,地方和民間交流的涓涓細流應該匯聚成穩定中美關系發展的滔滔江河,作為政府間交流的有益補充。其六,就全球性重大問題展開定期對話,體現中美全球伙伴的應有價值。
沈丁立:由於中美開展對話與磋商,雙方合作渠道廣開,部分分歧得到管控,因此兩國關系的“潤滑劑”與“抗震性”明顯增加。未來推進兩國在各領域的務實合作,也應該從兩方面著手:增加潤滑,減防震動。就近期而言,在經濟領域,加速兩國投資協定談判,盡早啟動亞太自貿區談判,確保巴黎氣候議定書達成等﹔在安全領域,加速確定在專屬經濟區海空軍用飛機與艦艇交匯的安全守則,確保阿富汗穩定,確保伊朗等各方履行相關行動計劃,塑造網絡安全准則與技術合作方案等等。為減少猜疑,中美間需要建立更多相互通報機制,兩國開展網絡問題聯合研討,合作甄別並打擊非法網絡活動,中美還可以合作開發技術與技術標准,確保未來網絡行動的蹤跡無可藏身。
滕建群:如何真正建立起新型大國關系,需要雙方共同努力。第一,努力構建求同存異、包容互鑒的新型政治關系。中美應當相互尊重各自選擇的社會制度和發展道路,尊重彼此政治差異、核心利益與重大關切,以和諧相處的方式,實現合作共贏的目標。一個有效手段是坦誠溝通,增加對各自國情的認識和理解,化解對方猜疑。習近平主席借在中南海與奧巴馬瀛台夜話的機會,向他介紹了中國的近代歷史、當前的改革情況和治國理政的經驗,深入的交流使奧巴馬感慨“更加了解中國和中國共產黨”。
第二,努力實現互利共贏、有序競爭的新型經濟關系。中美經濟關系不僅是中美關系的基石,也是當今世界最重要、最富活力的雙邊經濟關系之一。隻要中美雙方摒棄零和思維,以更加積極的創新思維和戰略眼光來審視、維護和發展兩國的經濟關系,補充和完善中美經濟分歧管控的機制和規則,聯手創造一個公平競爭的環境,加速雙邊投資協定談判,著手推動開放性亞太自貿體系的構建,發掘雙邊和多邊合作潛力,中美經濟關系的前景就會更好。
第三,努力發展互不為敵、共擔責任的新型軍事關系。在中美實力差距縮小、戰略和安全分歧突出的背景下,兩國更需要對軍事關系加以管理,確保利益的共同面始終大於沖突面。下一步,兩國應當基於共同安全、綜合安全、合作安全、可持續安全理念,在超越狹隘同盟意識的基礎上,共同構建包容性的亞洲安全體系。
包道格:美國必須習慣將中國作為和平與發展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必須換位思考。中美需要互相傾聽。
卡維·鐘吉塔翁:中美在推動伊朗核問題達成協議上的合作有示范意義。實現這種合作需要耐心和超乎尋常的努力。此外,在包括氣候變化談判和埃博拉疫情防控等全球性挑戰上,中美兩國都願意攜手努力。這些共同努力都應該繼續,也利於解決其他戰略性問題。中美解決敏感問題的互信和努力,需要堅持不懈。無論怎樣,中美兩國都不能回避為亞太地區和平與穩定而努力。更為具體地說,兩國應該支持以東盟為中心構建地區安全框架,希望兩國能夠有力支持東盟主持的各種安全論壇。
皮特·鮑泰利:美中雙方的合作領域十分廣泛,在經濟上更為有效的合作領域就有以下幾個方面:貿易政策、中國國企改革、能源政策和研究、氣候變化、產品安全、網絡安全、人民幣國際化和雙邊投資協定。美中經濟科技對話應當每年舉辦兩次,而不是現在的一年一次。也許最為重要的,是雙方在朝鮮半島問題、南海問題上達成協議。美中雙方需要達成一項全面而長遠的戰略,建立有利於減少互不信任的平衡措施。
卡明斯基:不少中國和西方專家認為,未來中美兩國對世界發揮的作用,甚至要大於七國集團或二十國集團。中國向美國伸出手,希望兩國能夠為世界的福祉共同努力。美國的政策應側重合作而不是遏制。兩國領導人的見面對作出決議、建立互信十分重要,這樣才能避免未來可能發生的威脅和平的沖突。
(本報記者崔寅、張朋輝、李博雅、陳麗丹、王如君、馮雪珺、張志文採訪整理)
版式設計:蔡華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