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所周知,歷史上曾經有過海陸兩條絲綢之路。從2100多年前張騫出使西域到600多年前鄭和下西洋,這兩條絲綢之路把中國的絲綢、茶葉、瓷器等輸往沿途各國,帶去了文明和友好,同時也因這兩條絲綢之路,中國了解和接受了世界各國的眾多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千百年來,不同的文化在古絲綢之路上交相輝映、相互激蕩,積澱形成了世人共知和推崇的和平、開放、包容、互信、互利的絲綢之路精神。如今,隨著中國經濟的崛起和騰飛,中國在更多方面需要實施“走出去”戰略,推進“一帶一路”即“絲綢之路經濟帶”和“21世紀海上絲綢之路”建設正適應了這一戰略構想。
其實,早在改革開放初期,民盟前輩就已經意識到了重開現代絲綢之路的重要意義。1985-1987年,費孝通曾兩次到甘肅臨夏回族自治州實地考察。臨夏歷史上稱河州,地處隴西走廊和古絲綢之路的交叉點,既是藏族游牧部落和漢族農耕的交匯地區,也是回族聚居區。費孝通以社會學家的敏銳眼光意識到,回族歷史上有經商的傳統,臨夏正是發展商品經濟的理想所在,隻要政策得當,古代“茶馬互市”的繁榮景象一定能夠重現。提出了“東引西進”的建議,提出“從東部發達地區引進技術,在本地發展加工業,向西開辟市場,為牧區服務”的主張。到了1988年,費孝通又撰文提出國際國內“兩個市場,左右開弓”的主張,認為沿海地區外向型經濟體現了國際市場導向,但也不能忽視國內市場。他提出甘肅、青海、寧夏三省(區)歷史上就屬於一個經濟地帶。這個經濟中心的恢復和發展,更長遠的意義就是重開向西的“絲綢之路”,打開西部國際市場。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西部國際市場比東部國際市場更有潛力。
在充分調查研究、充分了解國情的基礎上,1988年7月中旬,費孝通、錢偉長以民盟中央的名義給中共中央、國務院領導寫信,提出《關於建立“黃河上游多民族經濟開發區”的建議》。該建議信的第四點這樣寫道:“以多民族經濟開發區為起點,重開現代的‘絲綢之路’,瞄准正在連通中的歐亞大陸橋,發展西部的外向型經濟,加快對外開放的步伐。”
歷史上的陸上絲綢之路其實還分南北兩路。南方絲綢之路又稱茶馬古道或蜀身毒道,是一條起於現今四川成都,經雲南,進緬甸,最后到達印度和中亞、西亞的通商孔道,總長約2000公裡,是中國最古老的國際通道之一。與西北“絲綢之路”一樣,“南方絲路”對世界經濟文化交流同樣作出了巨大的貢獻。上世紀90年代初,費孝通開始以發展山區經濟為重點的考察研究。他走訪四川、雲南兩省接壤的大小涼山地區,食宿在少數民族家裡,深入調查研究,在此基礎上,他向中共中央提出了在大西南實施“一點、一線、一面”的開發設想,即“由涼山彝族自治州與攀枝花市合作建立攀西開發區。以這個開發區為中心,重建由四川成都經攀西及雲南保山從德宏出境,西通緬、印、孟的南方絲綢之路,為大西南的工業化、現代化奠定基礎”。其實歷史上早就有這條路了,叫“南方絲綢之路”,比西面從長安經甘肅河西走廊,出新疆的這條路還要早。由此,費孝通在80年代初在長江三角洲調查研究的基礎上,配合當時國家改革開放的大局,最終提出了“以上海為龍頭、江浙為兩翼、長江為脊梁,以南方絲綢之路和西出陽關的歐亞大陸橋為尾閭”的宏觀設想。至此,費孝通對國家整體開發的戰略設想已經形成。他對西部大開發(包括西北和西南)的構想與日后中共中央提出的“一帶一路”戰略有著相當程度的契合。
“一帶一路”戰略如火如荼開展之時,不由得讓我們再次把目光聚焦在這位已過世十年的民盟前輩身上。作為著名的社會學家,費孝通向黨和國家提出的各項政策建議,都具有社會學家的專業底蘊,都是有理論、有分析的真知灼見。以一個社會學家的獨特眼光去“理解具體的中國社會”是費孝通一生的理論追求。如果說1947年的《鄉土中國》是他用通俗、簡潔的語言對20世紀上半葉中國基層社會的主要特征進行了理論上的概述和分析,較為全面地展現了中國基層社會的真實面貌,那麼重開“絲綢之路”的戰略設想正是他對20世紀末中國社會發展的精准把脈。1987年費孝通在甘肅考察時,注意到甘肅和青海交界的祁連山兩麓除漢族居住和生活外,還生活著人數不多的少數民族,他們處於青藏高原和黃土高原之間,形成了一道夾在藏族與漢族之間的民族走廊,這條走廊上聚居了不過幾千人、幾萬人的小民族,如保安族、撒拉族、東鄉族、土族、裕固族等,他將這些人數較少的民族形象地稱作“民族小島”。他抓住這條走廊地處農牧兩大經濟區的地理特征,主張讓處在這條走廊上的民族充分發揮優勢,讓走廊擔當起橋梁的作用,推動各民族的共同發展。他的民族走廊和民族小島的文化設想依然是在“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的宏大敘事中探討如何在較高層面上實現一體性,而在下一層面上實現多元性,從而將各民族的發展與中國的現代化緊密聯系在一起,在理論層面和現實層面闡述“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的發展前景,這顯示了一位社會學家的深厚學養和前瞻理念,同時也為我們今天“一帶一路”的戰略構想提供了理論基礎。
作為一位人文學者,費孝通不是坐而論道的書齋先生,他向黨和國家的各項建言尤其凸顯出其扎實的實証基礎。上世紀80年代中期,他在考察了處於西北民族走廊的甘南和肅南之后,又提出了從外圍入手、向中心推進的“兩南”興藏的戰略構想。“兩南”即指今天的甘肅甘南藏族自治州和張掖市肅南裕固族自治縣,這兩個地方均緊靠青藏高原的邊緣,都是歷史上多民族聚居和交往密切的地區。其中甘南是同漢族地區最接近的一個藏族自治州,是內地通往西藏的門戶,也是古絲綢之路、唐蕃古道的重要通道,自古以來就是藏族聚居區同內地經濟文化交流的橋梁和紐帶。改革開放之后,在歷史傳統和商品經濟的影響下,甘南已經成為商業經營最活躍的地區。費孝通認為,甘南藏族已經在藏族地區起著商品流通的作用,為現代化打開了大門,是“藏族現代化的跳板”。費孝通在考察肅南的牧業改革之后,又將肅南與甘南聯系起來,認為甘肅的“兩南”並不是名稱上的巧合,它們在發展西部民族事業上有密切的聯系。因此,費孝通認為藏族的現代化應該“反彈琵琶”,從外圍入手,先發展西藏周邊同漢族接近的地區,逐漸向藏族的中心地區伸展,從文化和經濟上發生現代化的反饋作用。“兩南”興藏充分反映了費孝通對民族地區實現現代化路徑的實証研究,也為重開“絲綢之路”提出了重要的政策建議。
今天我們回顧費孝通等民盟前輩對國家整體開發的戰略設想,正是要清醒地認識到:建設“一帶一路”,打造現代絲綢之路並不同於以往的對外開放,它不是通過引進外資、技術和管理經驗來發展自己,而是通過“走出去”,通過發展周邊國家實現中國經濟的升級和再平衡。這就意味著,中國在向周邊國家輸出資金、技術和管理經驗,推動周邊國家發展的過程中,必然要輸出我們的文化。由此,建設“一帶一路”決不僅是個經濟問題。費孝通生前已經意識到,中國在較短的時間裡實現了三級兩跳,從農業社會跳到工業社會,又從工業社會跳到電子信息社會,前一跳尚未充分完成,又不得不與世界同步進入經濟全球化的新階段,外來文化的沖擊進一步加大,中國需要通過文化轉型取得文化的自主能力。這就需要提升“文化自覺”,並在多元文化的世界裡確立自己的位置,這些都應成為“一帶一路”建設的重要內涵。
(作者為上海社科院思想文化研究中心研究員)
(摘自《群言》2015年第4期)
來源:《紅旗文摘》雜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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