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12號禮拜天,我打開微信,多位好友發來信息:成思危先生在凌晨不幸因病去世。乍聞噩耗,我感到巨大的悲痛,甚至說不出話來。我的一位老領導,牛津大學商學院院長,在驚聞消息之后感嘆:“Mr.Cheng Siwei was a national treasure of China and one of its leading thinkers.”是啊,中國的經濟金融界,痛失一棵參天巨樹。對我個人來說,也失去了一位長期以來對我贊賞關愛有加的敦厚長者。
一天以后,成思危先生的學生、同為牛津大學和北京大學校友的團中央書記處書記傅振邦找到我說,先生的學生和故舊在寫一些紀念文章,他的女兒希望能集結出版,並問我可不可以寫一個文章,回憶紀念先生二三事。我欣然從命。願自己這篇小小的紀念文章,能夠留存與先生交往的一些點點滴滴。
我和成思危先生初次相識是在2007年。當時我陪同我的導師,哈佛大學教授、諾貝爾經濟獎得主羅伯特·莫頓來中國訪問。當時正是中美之間進行第一次經濟對話之際,莫頓教授非常希望能夠和中國的經濟官員進行比較深入地探討,了解中美經濟合作和爭議的背景以及展望未來的發展前景,以便回到美國之后可以對美國政治經濟文化界的朋友進行宣傳。經一位好友安排,我們拜會了時任全國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的成思危。成思危用英語和莫頓教授展開了非常熱烈的探討,話題廣泛而深入:人民幣的國際化,中國的對外貿易順差,知識產權保護,中美經濟和文化界的交流,增進了解、加強互信的各種舉措等。成思危侃侃而談,涉及了中美經濟關系中的各大領域,從保稅區和自貿區的建設,到創新創業發展,到中國經濟和金融市場的全面深化改革。不知不覺中,半天時間很快過去。成思危先生的健談、淵博和坦誠,給莫頓教授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事后莫頓教授跟我說,他接觸過不少的中國政府官員,包括很多長期從事經濟工作的領導,但是在這一次的交流中,他的體會和收獲特別的大,因為成思危先生所談的各個領域,都是他自己長期親身實踐並有深刻體會的領域。至此,兩位中美經濟界的大家開始了他們的長期友誼。雙方都多次邀請對方來訪,參加各自舉辦的活動,展開了全面的學術交流和合作。成思危高度關注中外經濟的交流合作與發展。在他的主持牽頭下成立的北京國際金融論壇成為中外之間民間交流的重要橋梁。我也有幸蒙他邀請參加其中一些活動。
2009年,時任哈佛大學商學院副教授的我,接到了中國科學院研究生院的邀請——成先生邀請我加入由他主持的虛擬經濟研究中心的海外知名專家學者團隊。我欣然接受邀請,成先生表示了熱烈的歡迎。在成先生的鼓勵和中科院領導的大力支持之下,由海外各方參與、中科院虛擬經濟研究中心主持設立的關於虛擬經濟和創新創業研究的海外知名專家團隊順利組成。幾天緊張的會議結束以后,成先生邀請我們來到蘇浙匯共進晚餐。那天晚上,我感覺成先生在他平時的健談和慈祥之外,稍微顯得有一些疲憊,精力不是那麼的旺盛。我還以為是當時炎熱的天氣所致,事后很久才知道,當時先生的身體狀況已經不如以前。在那之前不久,他剛剛經歷了一次手術,是帶著虛弱的病體來為我們這幾位專家踐行。海外知名專家學者團隊成立之后,各位專家在各自的領域都做出了很多貢獻,為國家的經濟發展獻計獻策,取得了非常好的經濟和社會效果。成先生事后多年仍然記得我在這一團隊中擔任的工作,並且一直表示希望我能夠回到中國科學院來全職工作,愛才之心溢於言表。我因為種種原因,當時無法放棄在哈佛的教職,所以沒有能夠很爽快的答應先生的要求。至今想來,仍然覺得有些愧對先生對我的看重。
也是從這一年開始,我任教的哈佛大學商學院和清華大學經濟管理學院聯手,在北京共同舉辦為期三年的針對中國的風險創投和私人股權投資的中美聯合高管培訓項目。我擔任該項目的美方聯席主席。中方的聯系主席是清華大學經管學院副院長廖理。成先生作為中國的風投之父,最早提出在中國需要大力發展風險創投行業。早在1998年全國政協九屆一次會議上,成先生代表民建中央提交了《關於盡快發展我國風險投資事業的提案》,這就是后來被認為引發高科技產業新高潮的“一號提案”。此后,國內掀起了風險投資的熱潮。2003年,在成先生的積極倡導下,中國風險投資研究院正式成立,從而建立起了國內風險投資領域政策制定者與實務界溝通的重要橋梁。對於哈佛大學和清華大學為中國風投和私人股權行業培養領軍人才的做法,成先生表示非常支持。在他的鼓勵下,他的女兒,著名的投資家成卓女士,以及她新婚不久的丈夫,時任發改委財經司副司長曹文煉先生,也都對該項目的啟動投入了巨大的心血。該項目一經推出,在社會上獲得了巨大的反響,每年為中國培養數十位VCPE界的優秀企業家。中國風投和私募界的多位領軍人物,包括熊曉鴿、趙令歡、靳海濤、鄧峰等等,也紛紛來到這一課堂為學員們授課。
2012年,我從哈佛商學院轉任英國牛津大學商學院金融系終身職正教授。不久以后,成先生在一次對歐美各國的公事訪問中,順道來到牛津大學。我和牛津大學商學院常務副院長Roy Westbrook教授一起接待他。成先生一見到我,就對Westbrook教授說,”恭喜你們,把他從哈佛大學挖到了牛津大學。不過你們可得把他看好了,因為我們也一直想把他挖回中國。都好多年了,還是一直沒能如願。”說完哈哈大笑。席間,我們賓主交流非常熱烈,成先生長期兼任中國科學院管理學學院院長,對於中國的教育改革、中國商學院和國際商學院的接軌等等,都有很多心得。這次來訪,他是非常誠摯地希望能夠加強國內和牛津大學在科研和教學等各方面的合作。可惜的是,由於事先未能知曉成先生將會來訪,牛津大學商學院院長Peter Tufano教授當時正在美國,無法與成先生會面,這一遺憾一直到2013年才得以彌補。在酒宴結束時,我趁機向成先生提出,希望他在第二天能夠到我在牛津商學院為研究生開設的中國金融熱點問題課上做一次嘉賓。成先生欣然答應。第二天一早,他來到我們的課堂上,對幾十位牛津大學的研究生侃侃而談,幫助大家理解中國的經濟發展、中國對外的經濟開放政策以及中國和世界經濟交流過程中可能遇到的問題和機會。在演講結束以后,他又不厭其煩地為數位同學解答他們提出的對中國經濟和金融改革有關的問題。他的耐心謙和給我與學生們都留下來深刻印象。演講結束以后,我陪成先生在牛津商學院做了簡短的參觀,並且在商學院門前合影留念。

2013年,國內的一些朋友准備籌建一個私募股權的學術型論壇。希望我能夠幫助邀請成先生擔任論壇的主題演講嘉賓。我專門趁成先生方便時去他的辦公室拜訪。成先生非常忙,來訪的客人一批又一批,但是當他聽說我們正在准備進行的活動是為了在全國范圍內更好地宣傳股權投資,表示自己非常願意支持。當時有一個小細節我們並沒有考慮得非常周到,事后看來給成先生帶來了非常多的不便。因為考慮到邀請海外人士參與會議的方便,我們最終設計的主會場是在香港。但是成先生赴港需要按照相關規定辦理相關手續,可是因為時間已經很緊迫,手續無法按時辦完。當我們都覺得可能會非常遺憾,成先生可能因為程序的問題沒法來支持我們的這次活動時,成先生表示,雖然無法違背有關規定,但是可以採用變通的辦法:主會場設在香港,而他的主題演講安排在深圳。他說,參會的其他人可能要辛苦一點,在深圳聽完他的主題演講以后,再回到香港的主會場開始其他的會議議程。於是我們按照成先生的建議進行了相關安排,取得了很好的效果。我想,如果換成是別人,因為有這麼多的麻煩,可能早就婉拒,但是成先生承諾后就一定會做到。而且他在這一過程中想到最多的並不是給自己造成的不便,而是可能會給大會的參與者帶來的不便。
同樣是2013年,牛津大學商學院院長Peter Tufano教授來訪中國,在我的建議下,他專門拜會了成先生。雙方對於牛津大學和中國科學院未來在管理研究和教學上的一系列合作達成了共同的意向。Tufano院長邀請成先生出席次年在北京舉行的牛津大學中國商業論壇,擔任主題演講嘉賓。另外,我也誠摯地邀請成先生出席2014年10月在牛津大學舉行的中國研究中心落成典禮。成先生表示,非常高興看到牛津大學加強對中國的研究和交流合作。也樂於用自己的力量去促成這些深入的交流合作。一年以后,2014年秋,牛津大學中國商業論壇如期在中國北京的王府半島酒店舉行,成思危先生做主題發言。他面對在場的數百位牛津大學校友以及嘉賓,用流利的英文侃侃而談,講了約40分鐘。如同往常的演講一樣,他不用稿子,對很多的金融數據也是信手拈來,整理出來就是一篇洋洋洒洒的文章。在演講中,他針對當時中國的經濟和金融熱點問題,比如房地產市場發展、地方政府融資平台以及中國股市未來的走向,給出了比較權威的解讀。針對當時國際上有一些對中國經濟泡沫破滅的擔心,成先生對中國經濟的未來給出了樂觀預測,告誡外界對中國經濟下滑不用過分擔憂。他的演講,贏得了在場觀眾的熱烈掌聲。
同時參會的嘉賓還有前英國貿易與投資大臣,匯豐銀行董事長Stephen Green爵士,是成先生多年的老朋友。那一天,成先生問我,Stephen Green爵士什麼時候來?我告訴他,因為交通擁堵,可能會晚一些才能到,他表示遺憾,說這是多年的老朋友了,這次因為時間的關系,他必須要先走一步,讓我代為向Green爵士問好。等到Green爵士到來以后,我向他轉達了成先生的問候。Green爵士也覺得非常懊悔和遺憾,錯失了這一次和老朋友見面的機會。據我了解,這是成先生最后一次出席並且發表演講的公開活動。成先生一直很關心關於牛津大學中國中心落成典禮。期間通過中國科學院管理學院副院長趙紅女士,也一直和我就此問題保持著聯系,可惜因為身體的原因最后成先生未能成行。
前不久,成先生剛慶祝了80大壽。他寫作了一首《八十回眸》:
暢游人間八十年,
狂風暴雨若等閑。
雛鷹展翅心高遠,
老牛奮蹄志彌堅。
未因權位拋理想,
敢憑剛直獻真言。
功成名就應無憾,
含笑揚眉對蒼天。
其中,“未因權位拋理想,敢憑剛直獻真言”,正是先生一生的寫照。往事歷歷在目,可惜斯人已去。我把這些經歷寫下來,以留作紀念。先生的隕落,我失去了一位我非常敬重的長者,對於整個國家和人民,更是巨大的損失。先生雖然駕鶴西去,但是他一生追求的理想,他的道德風范,都將在我們這些后輩心中永存。我已經遵循先生多年的期望,回到了北京大學,擔任北京大學光華管理學院副院長和北大國家金融研究中心主任。未來我將以先生作為楷模,為我國的經濟和金融深化改革貢獻自己的心智。謹以此告慰先生在天之靈。
(作者為北京大學國家金融研究中心主任、管理案例研究中心主任、光華管理學院副院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