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限與無限
阿基裡斯能不能追上烏龜?這是古希臘哲學家們熱衷討論的一個命題。阿基裡斯是一位跑得很快的英雄,現在要去追趕在他前面不遠、行動十分遲緩的烏龜,結果似乎是毋庸置疑的。但是,愛利亞學派的代表人物芝諾卻說:“不能。”且聽他的推理——假設賽跑開始的時候,烏龜在阿基裡斯前方100米,並假設阿基裡斯的速度是烏龜爬行速度的10倍。當阿基裡斯跑了100米到達烏龜原來所在的位置時,烏龜已又向前跑了10米。當他再跑完10米去追趕烏龜時,發現烏龜還在他前面1米。他再跑1米,烏龜還在他之前10厘米。如此下去,阿基裡斯似乎隻能一次次到達烏龜所經過的地點,而永遠也追不上烏龜。
這個看似荒謬的推論,引起了從亞裡士多德到黑格爾等無數科學家、思想家的熱切討論。
事實上,從純數學的角度來看,芝諾的推論是沒問題的,因為任何兩點之間都有無數個點,微積分只是從理論上描述了這個現象,至於宇宙為什麼如此,這是數學解釋不了的,也不是數學的任務。量子物理則証偽了這個悖論——因為時間和空間不是無限可分的,所以芝諾的時空概念是不成立的,阿基裡斯一定追得上烏龜。
數學和物理學各有所長,但建立在科學基礎上的哲學卻綜合了二者之長。以“哲學眼”去看待這個悖論,似乎能給人以另一重啟迪:無限並不遙遠,有限之中蘊含著無限。佛說:“一花一世界,一葉一如來”,儒家講“人人有一太極,物物有一太極”,“太極”就是普遍存在的“理”,這個“理”不是死物,而是生生不已的。南宋大儒朱熹有雲:“如一粒粟生為苗,苗便生花,花便結實,又成粟,還復本形。一穗有百粒,每粒個個完全﹔又將這百粒去種,又各成百粒。生生隻管不已,初間只是這一粒分去。”倘深明此理,則瞬間即含永恆,當下即可圓滿,何必焦慮而辛苦地向外尋求!現代人追求數量卻忘了質量,追求通向幸福的工具卻忘了生活本身,何嘗不是自尋煩惱呢!明乎此,儒釋道的經典方有入處,不然,可能處處不通。
有限之心無以把握無限之理,舉個數學上的例子來講:
S=1-1+1-1+1-1……
這個無窮的數列,結果是多少?
有人說,這還不簡單,結果是0,因為每兩項一組,每一組都是0,無窮個0相加,結果自然也是0﹔也有人說,不對,結果應該是1,因為把第一項獨立出來,后面每兩項一組,每一組都是0,1與無窮個0相加,結果自然應該是1﹔還有人說,結果應該是1/2,因為上面的等式可以改寫作S=1-(1-1+1-1+1-1……)=1-S,移項,於是就得出S=1/2。
似乎都有道理。究竟孰是孰非?這個代數式如何計算,連被尊為“數學家之英雄”的瑞士數學家歐拉也犯下過錯誤。
事實上,根據無窮級數理論,此式沒有結果。習慣了1+1=2這類精確數學、“有限”數學的人一定郁悶了:怎麼可能存在沒有結果的“無限”算式呢!
數學從有限發展到無限,是人類思維方式的巨大飛躍。哲學又何嘗不是如此?“孔子登東山而小魯,登泰山而小天下,”站得高才能看得遠,牛頓說,自己之所以取得成就是因為“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我們后人動不動援引之,卻不曉得,自己可能連巨人的膝蓋都沒碰著,遑論肩膀﹔連東山都沒有爬上去,就自以為登上了泰山。有些東西是可以在前人基礎上積累的,有些東西卻“如人飲水,冷暖自知”,比如心胸與境界。
精確與模糊
《物理學之“道”——近代物理學與東方神秘主義》一書在上世紀八十年代曾風靡一時,其作者F•卡普拉說:“現代物理學肯定了東方神秘主義最引人注目的基本思想之一,這就是看到了概念邏輯對於實在的有限性,我們用來描述自然的所有概念都是有限的,他們並不是實在的性質。他們只是我們頭腦的創造。”這段話能夠幫助我們進一步理解芝諾悖論:阿基裡斯很短時間內就可以追上烏龜,這是無可爭辯的事實﹔至於數學推論,不過是理論推演而已——數學理論中的“點”是理想化的,是不佔任何空間的,這在現實中根本不存在,因而,芝諾悖論不管能否解釋事實,都不影響事實的存在。阿基裡斯追上烏龜並不需要高深的理論做支撐,如果非等找到充足的理論根據再追烏龜,那恐怕就真的追不上了。這其間蘊含了“行勝於言”的哲理:認准了方向就需要實干,解釋世界的事情交給哲人們吧!
愛因斯坦在其《相對論側記》中也明確指出:“隻要數學的命題是涉及實在的,它就是不可靠的﹔隻要是它可靠的,它就不涉及實在。”數學的概念和范疇本來是為了追求精確性的,但事實上,無所謂真正的精確,現代科學的“測不准原理”早就說明了這一點。尼爾斯•玻爾是一代物理學宗師、哥本哈根學派的掌門人,他與愛因斯坦在科學問題上多有爭論,但他有一個論斷和愛因斯坦的相近,可能會讓很多習慣了精確思維的人大跌眼鏡。有一次,玻爾的學生們玩文字游戲,其中一個說“真理”,要求其他人說出反義詞。玻爾說出了自己的答案:“清楚”。在玻爾看來,“簡單、過分的清楚,是不夠格的。”真理的反義詞不是謬誤,而是清楚。一個清清楚楚、看起來絲毫沒有錯誤的東西,反而是可疑的。
以中醫為例。中醫本來有其嚴密完整的系統,但因為不符合西方的科學理論,一直備受爭議。20世紀80年代初,被譽為“中國航天之父”的錢學森曾發表預測:“21世紀醫學的發展方向是中醫。”他在談到中醫理論對創建系統學的啟發時說:“對於系統這個概念,我們的認識在逐步深入,現在深入到巨系統。巨系統又分兩個大的方面,一個方面叫簡單巨系統,另外一種叫復雜巨系統。中醫研究屬復雜巨系統。人體是一個開放性的和有意識的復雜巨系統。”可見,中醫理論蘊含著中國人的宇宙觀和生命觀,而這些是和西方人大異其趣的:西方思想的主流是主客二分,中國思想的主流則是天人合一﹔西醫將人視為機器,看作死物,中醫的理論基礎是生生之學——人就是人,不是各個零件組合起來的機器。
哲學大家梁漱溟認為,東西方學問的根本特點在於:東方學問強調無對,西方學問強調有對。中國的儒釋道固然重視圓融無礙,但都是“有所立”的,都是有其出發點的。由此想開去,中國文化復興的方向應該是“有所立而無所對”,即立足於中國固有文化,積極主動吸收異質文明,最終達到保持主體性基礎上的互敬互學、和睦相處,也就是孔夫子所說的“君子和而不同”。
“一滴海水”與“蝴蝶效應”
要想重新建立文化主體意識,重樹對聖賢和“聖人之言”的敬畏是一個基本前提。孔子曰:“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聖人之言。”問題是:君子為何要有敬畏心?
天地萬物是普遍聯系的,我們很多人對此隻有一個抽象的概念,具體做事時便忘在腦后。任何人都不可能生活在真空中,就如沒有所謂的“一滴海水”之說——如果這滴海水脫離了大海,轉瞬之間就會被火辣的太陽烤成水汽,何談“一滴海水”!
魯迅先生有言:“無窮的遠方,無數的人們,都與我有關。”不要以為“我”只是一個小小的個體,與社會無關,與歷史無關。我們都是休戚相關的共同體。在傳統中國人的意識中,“天”意味著一切不可預知、不可控制、超乎人力的力量。這並非所謂的神秘主義。世界上的人和物是無限的,在一個大系統——例如宇宙中,一個小力量也可以轉化為大力量,這是有科學理論支撐的。這方面,最為人熟知的當屬“蝴蝶效應”——一隻南美洲亞馬遜河流域熱帶雨林中的蝴蝶,偶爾扇動幾下翅膀,可以在兩周以后引起美國德克薩斯州的一場龍卷風。其原因就是蝴蝶扇動翅膀的運動,導致其身邊的空氣系統發生變化,由此引起連鎖反應,最終導致其他系統的極大變化。
既然一隻蝴蝶都能引起一場龍卷風,那麼一個人的力量呢?人為萬物之靈,是不是更應當敬畏?哪怕是一個地位很低微的人。
恭己敬他,對地位比自己高的人還容易做到﹔對待地位微賤的人是否還能恭敬,這是檢驗一個人是否真有涵養的標准。有個北宋年間的故事——河南府舉行宴會,前任宰相杜衍應邀出席,戴著居家便帽,穿著便裝,端坐一隅,不作聲響。湊巧河南府太守有事出去一會兒,府裡的差役不認識這位曾名聲顯赫的老宰相,這時,門口的差役報本路“運勾”到。當時的“路”相當於現在的省,河南府隸屬京西北路,運勾是京西北路轉運使司屬官,官不大,實權大。於是,大家紛紛起身向他打招呼,唯杜衍端坐不動。運勾少年得志,見此不禁火冒三丈,厲聲問:“足下前任甚處?”杜衍頭也不抬,輕聲回答:“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宰相)。”年輕官員頓時面紅耳赤,呆若木雞。這就是以地位取人的后果。
人人都是未完成的聖人,都應當敬畏,那麼,作為中國文化代表的聖賢,是不是更值得敬畏呢?
(《光明日報》,2013年11月13日12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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