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克思在批判資本主義、解構近代哲學抽象主體觀的同時，闡明了自己的主體觀。在馬克思的著作中，特別是早期著作中，馬克思經常使用主體的概念。從馬克思一貫的用法來看，馬克思主體概念的最一般含義是指人。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馬克思明確指出：“人始終是主體”，人的本質也就是主體的本質。因此，馬克思關於人的本質的理論，也就是他關於主體本質的理解。
一
馬克思從以下幾個方面對近代哲學抽象的主體觀進行了解構。
第一，馬克思指出了近代哲學主體概念的唯心主義性質。他說：“正像本質、對象表現為思想本質一樣，主體也始終是意識和自我意識，或者更正確些說，對象僅僅表現為抽象的意識，而人僅僅表現為自我意識。”“設定人=自我，但是，自我不過是被抽象地理解的和通過抽象產生出來的人。”馬克思認為，主體范疇不能脫離具體的主體而獨立存在。他指出：“主觀性是主體的規定，人格是人的規定。而黑格爾不把主觀性、人格看作主體的謂語，反而把這些謂語弄成某種獨立的東西，然后神秘地把這些謂語變成這些謂語的主體……但是這樣一來，他就把它們同它們的真正的獨立性，同它們的主體割裂開來。”因此，“現實的人和現實的自然界不過是成為這個隱蔽的非現實的人和這個非現實的自然界的謂語、象征。”“主語和謂語之間的關系被絕對地顛倒了。”而歷史則被賦予一種絕對唯心主義的性質，也就是說，歷史被歸結為精神的發展，被歸結為一種不依賴於社會關系而自我實現的觀念的連續。
第二，馬克思揭露了近代哲學主體概念的意識形態性質，即借助於抽象的主體概念，從抽象的人性出發，論証私有財產的普遍性。馬克思說，以亞當.斯密為代表的國民經濟學揭示了“私有財產的主體本質”，“不再認為私有財產僅僅是人之外的一種狀態”，他們認為私有財產來源於人性。因此，馬克思說：“恩格斯有理由把亞當.斯密稱作國民經濟學的路德。正像路德認為宗教、信仰是外部世界的本質，因而起來反對天主教異教一樣，正像他把宗教的篤誠變成人的內在本質，從而揚棄了外在的宗教篤誠一樣，正像他把僧侶移入世俗人心中，因而否定了在世俗人之外存在的僧侶一樣，由於私有財產體現在人本身中，人本身被認為是私有財產的本質，從而人本身被設定為私有財產的規定，就像在路德那裡被設定為宗教的規定一樣，因此在人之外存在的並且不依賴於人的——也就是隻應以外在方式來保存和維護的——財富被揚棄了。”馬克思進一步指出，資產階級學者在論証私有財產的主體本質的同時，實質上把主體等同於私有財產，從而取消了主體的獨立自主性﹔另外，從抽象的人性出發，認為資本主義私有制的基礎在於人的自私本性，從而論証了資本主義的普遍性和永恆性。
第三，馬克思指出主體概念的抽象性是現實社會中人的異化的哲學表述。主體概念的抽象化，正折射出了在資本主義社會中，現實人最徹底的、粗糙的、抽象的簡單化，或者說他的自我異化。傳統的主體概念隻能與世界相分裂，像在康德哲學中那樣，局限在抽象的世界裡，在抽象的世界中，主體才具有自由、自主的主體性，一旦將歷史，將真實的世界引入主體構造的世界，即私有制的現實世界，主體概念自己就無法存在了，主體變得支離破碎了。馬克思看到了在資本主義社會中人的矛盾存在，在資本主義的現實社會中，私有財產成為主體，在抽象的世界中人是主體，精神和物質、主體和客體相互割裂。
二
與近代哲學抽象的主體觀不同，馬克思則從人的“類特性”和人所處的現實社會關系兩個方面來考察主體的本質。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馬克思明確指出：“一個種的整體特性、種的類特性就在於生命活動的性質，而自由的有意識的活動恰恰就是人的類特性。”在這裡，馬克思明確肯定了人具有類本質，並對人的類本質作了規定。在1846年的《關於費爾巴哈的提綱》中，馬克思又提出：“人的本質不是單個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現實性上，它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
如何理解馬克思對人的本質的兩種規定呢？對於這個問題，學術界歷來存在著不同的觀點。有人認為，馬克思早期使用類本質的概念，還沒有擺脫費爾巴哈哲學的影響，還在講抽象的人性。成熟的馬克思則拋棄了類本質的概念，強調人的社會性、歷史性的存在。因此，把馬克思的思想分為早期和晚期兩個階段，並把前后兩個階段對立起來。在我國和在西方學術界，都有人持這種看法。西方馬克思主義者常常從兩個不同的角度來解讀馬克思。例如，弗洛姆從人本主義視角出發，側重於用馬克思的早期觀點來解讀馬克思，認為馬克思是一個人本主義者。阿爾都塞從結構主義的視角出發，強調馬克思歷史哲學的去主體性質，認為馬克思是一個結構主義者。筆者認為，把早期馬克思和晚期馬克思相對立的觀點是對馬克思本人觀點的誤釋。馬克思早期對主體類本質的規定是對近代哲學抽象主體觀的揚棄，他把主體作為類的存在與主體作為社會歷史的存在統一起來，在現實的歷史發展過程中論述人的自由而全面發展。
那麼，馬克思是如何把類本質與人的社會本質統一起來的呢？這首先要看馬克思對類本質的規定，馬克思認為：第一，類本質是人之所以為人的內在根據。人作為一個獨特的“種”的存在，作為“人類”，必然有其類本質，類本質是人區別於動物的根本特性，這種特性就在於人是一個具有自我意識的、能夠從事自覺自主活動的主體。馬克思說：“動物和自己的生命活動是直接同一的。動物不把自己同自己的生命活動區別開來。它就是自己的生命活動。人則使自己的生命活動本身變成自己意志的和自己意識的對象。它具有有意識的生命活動。”“有意識的生命活動把人同動物的生命活動直接區別開來。正是由於這一點，人才是類存在物。”第二，人的類本質最基本的現實表現形式是勞動。在馬克思看來，勞動既是手段也是目的，即是一種工具性的活動，也是人的創造性生命活動本身。作為人的生命本質活動的勞動，在生產滿足人的肉體生存需要的物質資料的同時，也在確証著人的自由自覺的類本質。勞動是人類歷史的第一個前提。在生產勞動過程中，形成人與自然之間、人與人之間的社會關系。在對自然界的征服和改造的生產勞動中，人作為類的存在物的普遍性，在他的創造性活動中表現出來﹔而在這種活動中，他創造性地改造對象世界，通過對自然界的加工，把自然界轉化為自己自由自覺活動的對象、材料和工具。正是在對自然界的這種加工過程中，人把自己的生命力對象化，確証自己是自覺的類的存在物。馬克思認為，人不但要在與自然的關系中確証人的類本質，人的類本質的實現還有待於人與人的社會關系全面和解，勞動的社會組織形式應該能夠使每一個勞動者自由地發揮自己的個性，人才能夠在社會生活中確証自己的自由自覺的本質。人與自然、人與人的社會關系的和解是一個不斷發展的歷史進程﹔勞動的目的和手段之間的統一也是一個不斷發展的歷史過程，人在自己的生產勞動過程中創造自己的歷史，並在這一歷史過程中不斷地確証自己的自由本質。
三
馬克思主體觀的科學性在於，他把人的類本質歸結為勞動及對人的類本質的實踐理解，並在此基礎上把主體的類本質和社會本質統一起來。馬克思從人的實踐活動出發來理解人的自由自覺性。他把主體能動的、自主地、創造性的實踐活動作為人的類本質，因此，馬克思的主體概念絕不僅僅具有認識論意義，而且具有本體論意義。能動的、創造的、自主的活動是人的類生活，自由是人的類本質。這種類生活、類本質決不是某種先驗於人的抽象規定，而是人在自己的實踐活動過程中創造自己的類生活、生成自己的類本質。實踐架起了從人的理想存在到人的現實存在的橋梁，把人帶到現實的社會歷史存在過程之中，在現實的歷史發展過程中考察人的自由和解放。因此，馬克思認為，不能用抽象的、孤立的觀點來理解人，而必須把人放到由他的活動所創造的社會中來理解，現實存在的個人的本質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至此，馬克思從抽象的人走向對具體的、現實的人的研究。
馬克思對類本質的規定是對近代哲學主體概念的揚棄。馬克思的主體概念不再是指人的主觀意識或自我，也不是人類學、生物學意義上的人，而是人的社會歷史性存在。在《神聖家族》中，馬克思承認費爾巴哈的天才結論，即用“人”來取代舊形而上學的哲學贗品，包括黑格爾的那個無限的精神主體。受費爾巴哈的影響，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馬克思把主體視為“肉體的主體”，這種主體概念使他與近代傳統哲學的主體概念有根本區別，主體不僅不排斥、反而包容人的自然存在。但是，馬克思所講的“肉體的主體”又與費爾巴哈所講的生物學的人不同，這個作為肉體的主體不是單純一般的自然存在者，而是處於一定的生產關系或社會關系中的社會存在者。馬克思批判抽象的主體性，並不是要否定主體的能動作用，而是認為，創造歷史的並不是哲學概念的“人”、抽象的主體、自我意識，而是在一定歷史條件下的現實個人。馬克思強調人的社會性和歷史性，決不是要讓個人的主體性被社會和歷史所吞沒，而是要使人的主體性在現實的歷史過程中最終實現。馬克思從現實的個人出發，批判地考察個人與他的現實生存條件，指出個人終將從現存的條件中解放出來，生成人的自由個性，實現人的自由而全面發展。
馬克思所講的主體類本質與社會本質的統一，實質上也就是人的理想性與現實性的統一。人作為類的存在物首先是一種理想性的存在，人總是在自己的實踐活動中追求一種超越性，達到人的自由。自由是通過人的實踐活動，在現實的歷史過程中形成的。在歷史的發展中，人向著追求越來越豐富的、越全面的規定性和多種多樣現實性的方向發展，並在歷史的發展中逐步生成人的自由個性，逐步趨向於人的自由而全面發展，因此，主體自由的實現和人的解放是一個理想與現實動態統一的歷史過程。
（作者單位：求是雜志社評論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