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大學 傅剛
摘要
隨著學術研究的國際化,中國學者對海外漢學家及其研究成果的了解越來越深入,但國外漢學家對中國學者的研究卻缺乏了解。以古代文學研究為例,中國學者的研究目的、方法和意義,是建立在中國傳統學術基礎之上的,這與國外漢學家有很大的區別。本文從七個方面論述中國古代文學研究者的研究,希望能夠在中國學術走向國際的同時,讓海外漢學家也能夠正確認識中國學者的研究。同時,對中國相關主管部門和一部分學術研究者,也提出忠告,向國外學習固然重要,但要切記,交流必須是平等的,不要挾洋自重,看到別人的優點,也要看到自己的優點,這樣的交流才是有意義的。
在全球化背景下,中國文化與中國學術走向世界發展迅速,取得了很大成績。但是,在這一過程中,我們漸漸地意識到了一些問題,即中外學術交流存在不平等現象:中國學者非常認真地傾聽外國學者的聲音,閱讀他們的著作,學習他們的研究方法,吸收他們有價值的學術觀念﹔而外國學者,特別是歐美研究中國古代文學、歷史與文化的漢學家總數並不多。由於外國的教育體制與中國的不同,外國大學的中國古代文學方向如果有四、五名教授任教,規模就算比較大,著名的一流學者更少﹔同時,中國學術界對外國學術界吹捧過高。中國大學頻繁邀請為數不多的漢學教授來講學,並提供豐厚待遇。實際上,外國的漢學教授水平良莠不齊,有一批教授,也包括改革開放后到外國任教的中國年輕學者,水平很高,取得了較大的學術成就,但我所認識的部分漢學家水平有限。在中國政府大力斥資幫助中國學者了解世會,也希望能就此題目與國外同行交流。
中外中國古代文學研究的目的、意義、方法、教學對象等方面截然不同。“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從方法來看,外國學者在闡述、分析問題上擁有一些先進而系統的理論體系。其實,先進與否不能簡單地下定論。我們隻能說,外國學者使用的方法與中國學者使用的不一樣。外國學者有一貫的哲學傳統作為文學、歷史等各方面研究的基礎。基於研究對象和目的不同,中國學者可以借鑒外國學者的研究方法,但決不可以此為標准。另外,個別中國學生因為尚不具備判斷研究水平高低的能力,更傾向於接受與中國教師講授內容不同的觀點,盲目推崇外國學者,也有部分中國教師過分崇拜外國學者。例如,我有一次開會遇到一位曾在美國進修的老師,他毫不掩飾地以非常榮榮耀的口氣地大談他在美國的導師,其實他的年齡和那位導師差不多,也取得了一定的研究成績,完全沒有必要如此菲薄。還有一位北大中文系畢業的同學在網上撰文稱,中國老師講陶淵明的一句詩,自己一直沒有弄明白,而到國外后,聽了外國教授的講解,立即就明白了。我實在不明白在文獻的閱讀上,外國老師怎麼會比中國老師講得更明白?我並非排斥文化與學術交流,而是提倡平等的交流,雙方要彼此尊重。在中國古代文學研究中,就文本的閱讀和對文獻的把握、理解而言,中國學者的水平無疑高於外國學者,這是毫無疑問的。外國學者對中國現當代文學的把握比較好,他們中很多人現代漢語水平不錯,但理解上也會有一定困難。古代文學研究則不同。拿到一個沒有句讀的經史文本,連我們母語者都存在閱讀和理解困難,更遑論外國人。即使讀懂了,對文本也有不同的理解和闡釋。所以,外國學者對中國古代文獻的把握比中國人好,是一個錯誤的理解。
針對上述現象,我想就以下七個方面來闡述我的個人觀點,希望能引起大家的思考與討論:
一、 古代文學研究要遵守歷史學的規則﹔
二、 古代文學研究在還原歷史原貌基礎上研究現象發生的原因、發展條件、嬗變的規律﹔古代文學最主要的目的是要解決問題,建立科學的命題,以科學的方法尋找解決的途徑,盡可能得出科學的結論。
三、 考証在古代文學研究中作用和使用的原則、方法﹔
四、 傳統目錄、版本工作的意義以及當前電子文獻使用的利於弊﹔
五、 古代文學研究有深厚的中國古代學術研究傳統作基礎,又具有現代學術意識,古今結合,不可偏廢﹔
六、 古代文學研究中的藝術性問題﹔(人文學科應是科學與非科學的結合)
七、 學科的理論總結和文學史的描述,必須建立在專題研究基礎之上:以著名文學史研究家曹道衡先生研究為例。
以下節選部分章節:
一、古代文學研究要遵守歷史學的規則
1.古代文學研究屬於歷史科學,因此當然要遵守歷史學研究的規則。
古代文學是指發生於中國古代歷史上關於文學的寫作、特征、發展的過程和階段等歷史現象,因此它屬於歷史科學,既然是歷史科學,當然要遵守歷史科學研究的規則。
歷史學有許多定義,但其基本內容離不開對歷史上的事件進行敘述、整理、和分析,進而研究歷史現象形成的原因以及發展的規律。歷史學研究的對象具有客觀存在性和真實性特征,這個特征也同樣適合於文學史。因此,古代文學史實際上也就是對歷史上產生的各種文學現象、作家、作品進行客觀敘述、分析,研究文學發展的進程和演變的規律。文學史研究必須依據歷史學的原則,比如歷史學對歷史時段的劃分、對歷史材料的梳理、使用、對歷史總進程的把握等。
2.歷史學的觀念、手段、方法,也同樣適應於文學史研究。
歷史學的觀念,在客觀還原歷史現象原貌的基礎上,把握歷史的進程。歷史現象的研究,必須是在真實、客觀的前提下。當然,什麼是真實?什麼是歷史的真實,有許多不同的理解,能不能達到真實,都存疑問。但是,首先是真實,才能談到判斷和評價。中國古史傳統強調實錄,當代人的理解就是如實記錄歷史事件,當然實錄傳統的建立,其實與儒家觀念相關,比如班固以為實錄傳統就是不虛美,不隱惡,是指的《春秋》傳統,但孔子修《春秋》其實已經刪削以為褒貶,故其義已經不是後世理解的實錄了。但是,不論如何,後人已據《春秋》大義,對歷史的寫作提出了據實而錄的要求,這也是中國古代學術研究的根本原則,即據事實,無寄空言。故古代文學研究,以探討歷史真實面貌為目的,在還原歷史真實的基礎上開展研究。
3.古代文學研究具有悠久的歷史傳統,有歷代學者建立的科學研究的方法和規范,這是新學科所沒有的。以學術規范為例,這其實並不是國外的先進經驗,中國古代學術研究,
很早就對前人和同時代人研究成果形成了比較嚴格的規定。梁啟超《清代學術概論》總結清乾嘉學派的學術規范稱為正統派學風,計有十三條,其曰:
一、凡立一義,必憑証據。無証據而以臆度者,在所必擯。
二、選擇証據,以古為尚。以漢唐証據難宋、明,不以宋、明証據難漢唐﹔據漢魏可以難唐,據漢可以難魏晉,據先秦西漢可以難東漢﹔以經証經,可以難一切傳記。
三、孤証不為定說。其無反証者姑存之,得有續証則漸信之,遇有力之反証則棄之。
四、隱匿証據或曲解証據,皆認為不德。
五、最喜羅列事項之同類者,為比較的研究,而求得其公則。
六、凡採用舊說,必明引之,剿說認為大不德。
七、所見不合,則相辯詰,雖弟子駁難本師,亦所不避,受之者從不以為忤。
八、辯詰以本問題為范圍,詞旨務篤實溫厚。雖不肯枉自己意見,同時仍尊重別人意見。有盛氣凌轢,或支離牽涉,或影射譏笑者,認為不德。
九、喜專治一業,為“窄而深”的研究。
十、文體貴朴實簡絜,最忌“言有枝葉”。
梁啟超稱此種朴學,其中堅是經學,經學之附庸則小學,以次及於史學、天算學、地理學、音韻學、律呂學、金石學、校勘學、目錄學等等。一皆以此種研究精神治之。此雖論經學、史學,然施於古代學術均可,古代文學研究者正是以此研究精神和規范在工作。
二、中國古代文學研究的目的
在還原歷史原貌基礎上研究現象發生的原因、發展條件、嬗變的規律﹔古代文學最主要的目的是要解決問題,建立科學的命題,以科學的方法尋找解決的途徑,盡可能得出科學的結論。
古代文學現象的產生,有許多原因,馬克思唯物主義觀點認為事物都是可以認識的,也是有規律可循的。但近來西方歷史學提出一些新看法,認為歷史往往並非是有規律的、必然的,往往是偶然的、無規律的,歷史的真實可能永遠都不能還原。我們不反對這種認識,事實上這種認識的確說明了歷史研究的某些事實。我總認為,任何一種研究的觀念和方法都是與一定歷史階段的總體思想條件,乃至物質條件相適應的,特定的歷史時期會產生特定的要求,而這要求便會產生相應的觀念和方法,這種觀念和方法能夠在一定程度上解決問題,當然,當歷史條件發生了變化,這種觀念和方法所固有的缺䧟就越來越明顯,也就需要有新的觀念和方法對舊的觀念和方法進行修正和革新。盡管如此,舊觀念和方法所取得的成績,並不能抹煞,後來者仍然要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進行。對我們當代的中國古代文學研究者來說,我們認為,將古代文學現象視為可知的,可以認識的,也就是說可通過材料的分析,以探索現象產生的內在原因和規律,力求盡可能在還原歷史原貌基礎上探究成因,並盡量清楚、明白地描述發展的進程。我們承認歷史現象的成因很多,而且不同學者會有不同的認知,但這並不會讓我們灰心,我們應該在正確的觀念指引下,使用規范的、科學的研究手段,認真、細致地分析歷史材料,審慎地提出看法。觀點容或有爭議,但學者使用的手段是否正確,則應是判斷的前提。
附帶說一下,每一個時代的學術研究,都有每一時代的特征,都能夠在這個時代的歷史條件下取得該時期能夠取得的成就,在人類歷史的長河中,形成有價值的學術傳統。當然,各時代都有自己的局限,不要因為這種局限就否定這種有特征的研究。任何人都不能說他的研究是最完整、最完美的,是沒有局限的。人類不能抓著自己的頭發跳出地球。
三、 考証在古代文學研究中作用和使用的原則、方法
明確了古代文學的性質和目的,也就確定了古代文學研究必須遵守的規則和使用的方法。這個方法就是傳統學術常用的依據材料,實事求是。表面上看似乎很簡單,其實執行起來卻非常不容易。尤其是當今的學術界,真正能夠認識到材料的重要性而且認真做調查的學者,確實不多。這有兩種基本的情況,一個是認識到材料重要,但因為考核指標的壓力難以靜下心來讀書、積累學問﹔另一個則是完全不重視材料,認為理論可以解決一切問題,依靠二手材料足以寫出漂亮文章,達到多快好省,短時間內便可以獲得名利。
這兩種情況當然是不對的,古代文學研究需要積累知識,而積累要從平時的一點一滴做起,需要讀書,需要認真調查和分析材料。古典文獻材料浩繁且分散,需要研究者具備文史哲多方面的知識積累,材料在好的研究者眼裡是活鮮的,是有聯系的。反之,如果不是好的研究者,材料則是單一的,互相之間缺乏聯系。此外,古代文獻提供的材料,需要研究者分析、考証,在研究的層級上進行分級處理。因此,考証是古代文學研究者必備的基礎。考証是必須的,因為可以保証研究者使用的材料可靠。學術界對考証有許多誤解,有的人以無知為睿智,嘗聽某學者說,牛頓發明了萬有引力定律,你為什麼一定要去考証牛頓是在哪一棵書下嗎?是哪一個蘋果嗎?這話表面上聽來似乎有道理,但是古代學術的考証並不是簡單地做這樣的比喻的。如上文所說,古代文學研究是要解決現象形成的原因,如果對現象產生的背景不了解,則有可能發生誤解,當然就會得出錯誤的結論。古代文學研究需要考証,考証的理由和方法也是非常復雜的。考証本身是一門科學,在考証的整體要求中,不能簡單地說哪一種考証是有用的,哪種是無用的,甚至是無聊的。即如前面所舉的例子,如果研究牛頓這個人,當然要對他的生平、履歷、知識結構的構成、教育的背景等等都要研究。他在什麼時候、什麼地點看到了蘋果的掉落,這其中並不僅僅歸為偶然,應該是他長期對引力現象有思考所引發的。這樣,地點和時間就顯得非常重要了。這樣的例子在古代文學研究中是非常多的。比如關於“古詩”的考証,就是非常必要和重要的,因為辨明古詩產生的時間,才能正確判定五言詩的起源,才能對古體詩向近體詩發展的進程作出正確描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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