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中國從網絡大國到網絡強國的自主可控之路,關鍵點在哪裡?被譽為網絡安全基石的操作系統顯然就是其中之一。面對關鍵點,我們是全面補缺還是卡點繞前,這既是一個技術問題,更是一個戰略問題。面對這個問題,我們既要有歷史策縱深感,汲取前人的經驗教訓,也要有現實的緊迫感,看清對手的優勢和路數,在樹立操作系統核心要素的基礎上,盤點產業布局的誤區,避免全面上馬、點點開花式的新式大躍進,優先在航天、武器、政務等專用領域取得突破,積累經驗后再尋求全面突破。
一、操作系統的死穴迷思
操作系統、CPU等關鍵技術是中國幾代IT人心中永遠的痛,也被看作中國IT的死穴之一。其糾結之處不僅在於切膚之痛,難以撫平﹔也在於所有與之相關的行動,往往被爭議不止。但痛定思痛,揭開瘡疤,反思我們何以在此前多次錯過發展機遇,或者能有一定以史為鏡的價值。
1956 年,周恩來總理親自提議、主持、制定了我國《十二年科學技術發展規劃》,選定了“計算機、電子學、半導體、自動化”作為“發展規劃”的四項緊急措施,一舉奠定了我國在相關領域的發展起點,但同時這一戰略設計亦被后來的諸多事件阻塞,未得以有效、充分地展開。我國也基本錯過了計算機技術發展的少年時期,其中也錯過了與操作系統的原始時代同時起步、學習超越的時機,也幾乎沒有形成類Unix操作系統的成長烙印。
而在全面轉向經濟建設因素后,由於受到各種綜合因素的影響,我國在操作系統問題上,也錯過了幾個關鍵機遇節點。
●個人機操作系統初期
此時PC機本身相對原始簡單,類似DOS等操作系統復雜度並不高,具有學習消化、自主開發的可能性。但此時中國信息產業非常弱小,高質量的設計開發人員鳳毛麟角,對美國IT企業有著強烈的亦師亦商的崇拜心態。因此選擇了以中文平台作為邊界的保守做法,而這個邊界很快隨著微軟中文Windows系統的發布而消弭於無形。
●開源操作系統初期
無論是BSD的分流、還是Linux的興起,其實為中國迎來了增加在操作系統領域話語權的第二次機遇。早期的開源系統更適合服務器使用,對用戶操作習慣、應用兼容軟件依賴等方面不太受微軟體系的制約,是一個較好的起點。在這一階段國內盡管短時間內出現了藍點、紅旗、聯想、浪潮等大量發行版本,但基本上沒有以在操作系統領域建立影響力和話語權為目標,沒有有效地按照社區組織、基金會機制等合理模式進行管理,對系統定制有限、創新微弱,最終基本邊緣化或者消亡。相比之下反而是俄羅斯的Ubuntu組織得當、運作有序,為開源社區做了大量貢獻。目前我國的麒麟團隊也選擇與Ubuntu合作。
●智能終端大發展前夕
應該說在Windows Mobile發力不足、Symbian已經強弩之末、Android尚未崛起的階段,針對智能終端的操作系統,出現了一個罕見的后可發力期。而憑借中國主流廠商移動終端的產能和用戶量其實並不排除可以出現類似Apple的自閉合廠商的機會。但此時,政策引導和企業創新動力均不足。總體來看,反而是在Android成熟后,才開始有部分廠商嘗試,類似MIUI的外圍定制和阿裡雲OS的淺嘗輒止,但其實進展不多。
在這個近30年的過程中,在專用系統領域,也同樣有一些機遇,比如華為、中興等廠商自身也存在利用通信設備本身的黑箱、低交互等特點,基本拋棄Linux和BSD,建立一個完全自主的系統的可能,這種選擇盡管也在其內部產生過討論,但並未形成有效的決策。
目前,桌面系統Microsoft依然一家獨大、服務器系統中Linux、Windows Server系列、商用UNIX各維系原有格局,移動終端雖然是安卓和蘋果分治,但都巋然不動,尋找破局點的難度其實已經更大。
二、自有核心技術破局的症結尋覓
在關鍵技術領域,列強對新興民族國家的傳統的態度往往是“卡”與“沖”,即在后者無力不能自主研發時,通過絕對的壟斷獲取高額的不平等收益(亦包括避免所謂敵對國家獲得具有戰略意義的產品)﹔而當后者取得技術突破后,迅速利用自身技術成熟、產量大的成本優勢傾銷,打垮后者。
但同時這種“卡”、“沖”之間的時間差,也同時為新興民族國家的企業,帶來了一種特定的發展機遇。如聯想PC和華為的“萬門機”等,都是在產業發展的剛需點上,不惜代價研發定型,並迅速利用國外寡頭在“卡”與“沖”的決策遲疑期,通過低價競爭和低端產品向上游的圍堵,有望迅速佔領國內市場,並在站穩腳跟后,進一步逐鹿全球。
但在操作系統這一核心位置上,卻恰恰沒有形成這樣的關鍵性的動力。一方面,操作系統本身確實是信息系統建設的絕對剛需。但由於20世紀80年代,中國沒有著手建立起嚴格的知識產權保護體系,軟件的價值不被用戶認可,導致盜版佔據絕對統治地位。最終的結果是,盡管初始發展期看似為信息化節省了成本。但卻造成了國內軟件企業不可能通過上述硬件產品的戰術,在技術突破后,通過價格杠杆來完成市場經略。這種畸形結果其實本質上極大地壓縮了民族軟件企業生存空間。由於起步晚、開發團隊規模小,在品質和功能上,國內的通用軟件產品本身就與國外巨頭的同類產品相比劣勢明顯,其價格優勢(如WPS97的售價是每套480元、而同時代Office97的價格約為3000元)卻無法形成對用戶的心理判斷力影響,因此盜版導致用戶使用選擇上,變成了“等價”(即盜版光盤的價格)PK,從而亦導致用戶對國產產品的容忍度和信心都非常低,使產業輿論環境高度惡化。重提這一問題是因為,在國產操作系統問題上,由於產業模式發生了變化,這一症結變得更難解開。在手機操作系統上,Android盡管依然向設備廠商收取一定專利和許可費,但從實際費用來看基本近似於零許可費的策略,而微軟也在降低Windows Phone的許可費用。互聯網免費模式的出現,讓價值從代碼轉入對數據的採集、聚合、分析、挖掘后,操作系統軟件其原有的銷售型商品的價值開始弱化,從實施上加大了中國破局操作系統的難度。
這也就提出了破局設計的問題,即在整個民族產業界對此破局動力不足的情況下,如何能修正模型和規則,制造創新動力?同時如果認定操作系統是一個戰略軸承的情況下,如何給予有效的支撐潤滑,才能使其運轉下去,而不重蹈覆轍?這些都是需要思考的問題。
三、操作系統自身的一些基礎要素
操作系統不是一個孤立的單點技術,操作系統的發展有一定基本要素,我們需要研究並遵循這些規律才能避免走入誤區。在此我們試列舉一些關鍵詞:
●生態體系
操作系統不只是驅動核心硬件體系架構運作的靈魂,更是一個軟硬件生態體系,操作系統自己需要解決基礎硬件和驅動的適配問題,並附帶必要的隨機工具,但更需要形成一個為此提供應用的可以持續循環運轉的產業同盟體系。
●兼容性、應用移植性
一個新操作系統可能存在缺少必要應用支撐的問題,此時可能需要選擇一定的兼容性策略,使其可以直接使用其他操作系統環境下已經成熟的部分應用,並降低原有應用開發者向新系統的移植難度。當然由於虛擬化、一些系統的B/S化以及Java開發的普及等因素,上述問題影響的權重已開始縮小。
●操作習慣、操作體驗
對個人和普通商業用戶而言,不可否認現有操作習慣已經成熟,如果新的操作系統在操作習慣上存在不一致,或在體驗上有較大倒退,就將導致用戶放棄使用。
●GPL和知識產權
由於BSD和Linux兩大流派的深遠影響,除非在專用的小型OS領域有可能平地而起外,幾乎無可避免地將使用開源成果。而如果完全不尊重GPL的規則,則無論對於中國的國際形象和產品本身的信任力,都會存在一定問題。
●安全性
安全性是國產操作系統的重要需求支點之一,但需要正視的是,國產化只是降低了產品本身的帶有主觀惡意的可能性,但並不必然增加(甚至短時間可能降低)國產信息系統常態攻防層面的安全性。操作系統的安全性取決於大量相關因素,如符合一定安全規范的開發組織過程、開發者的安全素質、意識和代碼質量、安全層次和權限模型的設計、設計類似DEP和ALSR等統一的防護機制等。同時最為關鍵的一點是,操作系統的安全性來自持續的修補,而非可以一勞永逸達成的。對代碼的持續審查測試、對漏洞的響應修補速度都是重要的能力因素,而完善的補丁分發和應急處理機制與配套團隊的建設,將最終決定操作系統安全性的成敗。
四、產業布局的誤區盤點
通過對我國信息技術和產業發展,包括信息安全發展成與敗的雙向教訓來看,最重要的一點是,在關鍵技術節點上,我們是選擇單純的技術布局還是進行綜合的產業布局?在技術快速發展迭代的今天,業已不存在一戰和平三十年的技術高點,而必須使技術進入不斷地改進、發展和再創新之中,而這個后續的過程就必須有其載體和動力源泉,而這就是產業的力量。民族產業使市場經濟循環成為技術創新的不竭動力,同時在這種發展中也建立起國家安全的縱深和屏障。而產業同樣不是一個空泛的符號,有其最重要的組成要素,那就是企業。
如果我們回顧中國信息產業的成長過程,包括梳理信息技術和國家安全間的關系,我們依然可以看到,仍然有一些認識誤區,導致了一些彎路。
一是過度迷信國家投入的能力,而忽略了企業的經營循環才可能構成技術發展的持續動力。如我國目前在單項信息關鍵技術的國家投入上,可能幾十億人民幣已經是極限,而且還需要是滾動迭代,但以微軟為例,Windows Vista的研發經費就已經超過了三十億美元,而這種投入是其以市場規模和能力為保証的。
二是過度看重企業血統,迷信國企和國家機構的“根紅苗正”,而對民企的創新活力和激情視而不見。如在PC領域,其實國家早期全面扶植的是長城,而非笑到最后的聯想,而在“巨大中華”(指巨龍通信、大唐電信、中興通訊、華為技術)中,其他三家都有更多的國資背景,也確實得到了更多的支持,但實際上最后最強大的反而是華為。從某種意義上說,這種強勢背景和關系,反而易於導致弱勢研發和市場進取精神,從而導致了國企競爭力的下降。更極端的是,忽略既有的、已經形成的產業力量,而往往希望重新開張形成完全國有的新力量,其代表案例是在已經有百度、搜狗等既有廠商搜索領域的情況下,投資了即刻、盤古等,最終投資的失敗基本是必然。
三是過度強調某個技術單點、產品單點的價值或威脅,忽略了整個產業模式變化的威脅。如國內對類似微軟系統是否存在后門始終爭論不下,但反而對類似蘋果產品非常公開的行動軌跡和其他隱私信息採集長期漠視。
四是在自主創新和安全上的焦慮感導致了急功近利心理,出現違背科學規律,期待畢其功於一役的關鍵技術和方法出現的不切實際的期望,從而為一些學術騙子、偽科學鼓吹者、萬能科學家提供了游說土壤。而決策中又往往對專家的反對意見視而不見,如所謂XX高強度加密算法、X進制網絡等的炒作都是類似的案例。
五、操作系統等核心技術發展的個人建言
一切弱者趕超既強戰略成功,均始於在不被既有列強所重視的、可以完成戰略繞前的單點上,不惜代價的、不對稱地使用資源,這已經被產業正反兩方面的教訓所証明。
Google如果初始的選擇,不是發力於Microsoft薄弱智能設備操作系統,而在PC上和微軟產生正面PK,必然會慘烈而歸。但今天,當Google在智能終端上取得對微軟的壓倒性優勢后,Android筆記本則順理成章的出現,開始了向桌面領域滲透也就成為必然。
而從第一節我們梳理的產業節點來看,每個領域的最佳入局點,均是在某一領域奠基期(復雜度相對較低,初始投入較小)或者相對真空期,或者在有足夠的外圍優勢可以創造空間換時間的防御壁壘的時刻。
因此對操作系統等關鍵技術,應避免全面上馬、點點開花式的新式大躍進,而應有所選擇,突破單點。如何進行突破,起點在於選對領域。從目前來看,下列領域或有一定壁壘或有望佔得先機可以作為優先考慮:
●航天、武器系統等使用的專用小型操作系統
●政務和關鍵信息系統專用的輕量級桌面系統
●用於穿戴設備的新型操作系統
●雲操作系統
此外,可以引導中興、華為等廠商在設備OS上形成突破,鼓勵小米等廠商進行更深度的操作系統安全性定制。
操作系統等核心技術,長期以來確實處於內部信心不足、阻力重重,外部列強環伺的狀態,而從研發破局到產品定型這一階段,研發者需要重拾元勛們依靠演草紙和飛魚計算尺研發中國核武器的堅強意志。而在進一步的產品發展和迭代中,如何形成正向的產業循環,恐怕才是今后國產操作系統和其他核心技術突破后所要面對的問題。無論如何,在大產業和全球供應鏈時代,國家投入都必然是有限的,僅能在關鍵節點起到為“戰略軸承”注入潤滑劑的作用,而難以形成和發達國家產業能力相對位的持續投入能力。因此國家在市場活動中扮演的角色,是既形成對民族產業的有限保障,又確立“讓市場在資源配置中起決定性作用”的良性市場規則,從而逐步形成從企業到產業的綜合全球博弈能力。
如果兼顧產業發展和我國的戰略性安全訴求,同時綜合考慮我們國家組織體制和傳統模式優勢,在擁有自主關鍵技術和核心產品形成后,以相關產品的載體——有競爭力的民族企業為核心,形成以關聯企業和工業基礎為綜合配套的綜合產業鏈,對內形成重要信息系統有效自給、防御卡位,並以國家戰略防御和全球威懾能力的增長為保障,在市場領域經略全球產業格局。這種有戰略導向的綜合產業鏈模式的打造,是否亦是現代經濟體制下“兩彈一星”大資源整合經驗的對位設計呢?
(來源:中國信息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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