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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春濤:恩師祁龍威先生

2013年10月08日17:01   來源:中華讀書報

原標題:恩師祁龍威先生

《祁龍威學術論文選》,學苑出版社

祁龍威先生是揚州大學歷史系教授,我28年前攻讀碩士時的指導老師。今春叩謁祁師時,他囑我為他即將出版的論文集寫序。我頗感惶恐,未敢從命。如今書出版了,我謹就該書內容聊綴數語,以表祝賀,並借此略抒胸臆。1995年正式退休后,祁師筆耕不輟,同時開始整理以往著述。1999年10月,他在“論著存目”的扉頁寫道:“我生已77歲又半,體氣漸衰,於是自編‘論著存目’,付印分交門人及兒孫等留存,以免一朝與雲煙俱散。”並謙遜地說:“我發表過的文章不少,而可存者寡。歲月逝矣,補牢已晚,志此以供后賢借鑒。”這本自選集是祁師去年90華誕時編成的。祁師從事學術研究凡67年,著述甚豐,名篇不少,而這本文集僅輯錄11篇文章,可謂少而精。這些論文的發表時間橫跨55年,內容涉及太平天國、戊戌變法、辛亥革命以及考証學、清代學術史,具體體現了祁師的治學特點,並從一個側面反映了他在相關研究領域的學術建樹。考証學在清代又名朴學、漢學或考據學,是一門對古籍文字音義及古代名物典章制度等進行考核辨証的學問。重視考証、精於考証,是祁師治學的顯著風格。這本文集所收文章,幾乎都與考証或考証學相關。從學術淵源上講,祁師的治學風格主要受近代國學巨擘、著名詩人金鬆岑(1874—1947)影響。金鬆岑名天翮,江蘇吳江同裡鎮人,早年為反清救國奔走呼號,應蔡元培之邀赴滬參加中國教育會和愛國學社,與章太炎、鄒容過從甚密;是晚清譴責小說《孽海花》的原作者,寫至第六回而輟,由曾朴續寫。1932年在蘇州參與創建中國國學會,與章太炎同為國學會主講人。二人與李根源義結金蘭,並合影留念;章氏為之題寫“歲寒三友”四字,以氣節相砥礪。日寇侵佔蘇南后,金氏避至上海公共租界,應聘在光華大學講學。祁師時年16歲,自此師從金氏,並與章太炎門人朱季海、貝仲琪、王仲犖交游,打下扎實的國學根柢。他后來在東吳大學讀物理系,但最終棄理從文並以考証治史,與這段經歷大有關系。在揚州求學時,祁師常和我談起金氏,崇敬懷念之情溢於言表。去偽存真是史料學乃至歷史學的第一要務,沒有考証,也就沒有信史可言。好的考証文章似剝繭抽絲,又如老吏斷獄,一步步破解懸疑,讀來引人入勝。

祁師這本文集收有《<燐學叢鈔>辨偽》一文。太平天國史料汗牛充棟,但魚龍混雜,真假難辨。祁師仿效清儒閻若璩辨偽古文《尚書》之法,取相關真實史料與《燐學叢鈔》相比勘,辨明后者是偽書。這一結論得到羅爾綱前輩的贊同。考証方法的運用最早可追溯到先秦《呂氏春秋》一書。宋代司馬光《資治通鑒考異》、明代陳第《毛詩古音考》則是早期的考証學著作。清初顧炎武擯棄晚明空疏學風,以考據方法撰《日知錄》等,開一代朴學之先路。至乾嘉時期,考証學達到極盛,惠棟、戴震、趙翼、王鳴盛、錢大昕、段玉裁、高郵二王等名家輩出,形成清代學術主流,故梁啟超有“夫無考証學則是無清學也”一說。民國初年,王國維提倡“二重証據法”,胡適提出“大膽的假設,小心的求証”,顧頡剛創建“古史辨派”,標志著東西學術交融背景下實証派學者的異軍突起。伴隨著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傳播,郭沫若、吳承仕、范文瀾等學者將唯物史觀與考証學相糅合,打開史學研究新天地。祁師在相關著述中,清晰梳理了考証學的發展演變軌跡及其與歷史研究之關系,分析了乾嘉學派與胡適等人在治學方法上的建樹及局限,並就考証學的概念、方法與准則作了詳細且富有新意的闡述。關於如何運用考証來推進中國近代史研究,祁師提出:(一)必先建設目錄學;(二)繼續發展辨偽學(辨偽書,辨偽物);(三)辨誤(辨筆記資料之誤,辨社會傳說之誤);(四)利用人証;(五)重視調查訪問的資料;(六)清理歷法;(七)熟悉制度與地理。這本文集輯錄《乾嘉史學初探》、《讀清代乾嘉“揚州學派”著作一得》、《梁啟超與清代學術史》、《考証學與歷史研究》等文,是祁師這方面的幾篇代表作,其研究心得很有啟發意義。主撰《朴學志》是祁師對考証學研究的一大突出貢獻。清史纂修是新中國成立以來規模最大的文化工程,祁師眾望所歸,主持其中難度甚大的《朴學志》項目。我忝在修纂者之列,主持《通紀·第六卷》項目。嗣后每次見面,祁師總會關切地詢問我寫作近況,並介紹他這一卷的進展情況。我深深體味個中之艱辛,更能體會祁師的艱辛與付出。《朴學志》脫稿后,廣受好評。在國家清史編委會主任戴逸教授提議下,《清史研究》打破慣例,於2012年第1期全文刊登祁師修史時所寫日記,並特意加了按語曰:“祁龍威,揚州大學教授,年屆九旬,是我國老一輩著名史學家。2004年起,主持《清史·典志·朴學志》項目,嘔心瀝血,六屆寒暑,筆耕不輟,精心架構《朴學志》,親自撰定“概述”和“小學篇”之外,完成全書的整合統稿,為新修《清史》貢獻出一部佳作。

在編撰過程中,還撰寫了三萬余字的《修纂<清史·朴學志>日記》,刊於《揚州文化研究論叢》第六輯,2011年由廣陵書社出版。江蘇省常熟市檔案局原局長沈秋農先生在品讀祁先生的工作日記后,感慨良多,欣然命筆,成《壯心不已成大著》一文。今將二文發表,以饗讀者,並與《清史》同仁閱讀共勉。”祁師文集也收入了這部日記。在我看來,該日記不僅為清史工程留下一份珍貴史料,還有勵志價值。日記結語寫道:“老駑負重,力竭汗喘,勉強完卷。經驗僅有兩條:一曰虛心。自知學術淺陋,唯有邊學邊寫。二曰刻苦。做到夜以繼日,不畏寒暑。”(第171頁)讀來令人動容。祁師重視考據,但又不是為考據而考據、鑽牛角尖,而是小處入手、大處著眼,留心從宏觀層面和理論角度探討問題。文集所收《從“報恩牌坊碑序”問題略論當前研究太平天國史工作中的偏向》一文,原載1957年5月23日《光明日報》,便是一個例証。常熟報恩牌坊建於1862年仲春,其碑序有雲:“禾苗布帛,均出以時;士農工商,各安其業。平租佣之額賦,准課稅之重輕。春樹萬家,喧起魚鹽之市;夜燈幾點,搖來蝦菜之船。信民物之殷阜,皆恩德之栽培。”一些論著據此描述太平軍佔領蘇南后民眾安居樂業的盛況。祁師通過排比資料、考訂史實,指出當時的常熟實際上被錢桂仁等叛將控制,他們密謀叛變,對農民橫征暴斂,導致民生凋敝社會動蕩;立此碑是為了掩飾真相、麻痺忠王李秀成,碑文所描述的太平景象屬於虛構。他批評了時下研究工作中存在的偏向:刻意渲染對太平天國有利的資料,而不論其所言是否真實;凡與之相左的資料,則一概當作“地主階級的污蔑”加以排斥。祁師認為,這就在自己和讀者面前筑起了一道隔離歷史真相的高牆,不利於將研究工作推向前進。在學界普遍一味美化太平天國的情形下提出糾偏,這需要識見,更需要勇氣。該文洋洋洒洒近八千言,發表后引起不小反響。金沖及老師1988年主持論文答辯時曾對我們說:你們祁老師是專家,50年代就已經成名。大概即指此文。文集輯錄的《帝黨與戊戌變法》、《論清末的鐵路風潮》,也是類似的名篇。戴逸老師在為祁師《考証學集林》所寫序言中說:做考証工作要有兩個條件,一是學問淵博,見多識廣,能從各種文獻和實物資料中搜羅爬梳,廣征博引,尋找更多的証據;二是有科學頭腦,邏輯訓練,認真求証,廣密推理,一絲不苟。他認為,“龍威同志具有這兩方面的優長,故而他運用考証方法治中國近代史,能得人所不能得,能見人所不能見,能言人所不能言。”誠哉斯言。祁師的治學風格與羅爾綱前輩很投契。羅老對祁師青睞有加,與此不無關系。1986年夏,我隨祁師拜訪羅老。羅老熱情接待,與祁師相談甚歡。羅老是廣西貴港人,祁師是江蘇常熟人,兩人鄉音都很重,羅文起老師(羅老之女)和我便不時客串“翻譯”。這一幕很溫馨,我至今都記憶深刻。羅老過世后,祁師悵惘久之,並連續撰寫數文寄托哀思、表述其功。收入這本文集的《為太平天國史學鞠躬盡瘁———敬書<羅爾綱全集>后》一文,系祁師去年寫就。祁師撰文,一直是用舊式稿紙手寫,一筆一畫一絲不苟。以九旬之身寫出萬余字文章,這該付出多少心血?祁師在電話中對我說:這樣的長文,怕是以后寫不了嘍。該文詳述羅老為太平天國史學作出的卓越貢獻,同時又勾勒出太平天國文獻學、史學史的主要線索,寫得大氣而又情真意切。其開篇寫道:“史學界有巨匠曰‘羅爾綱’。

他畢生以考據治太平天國史,把對考據方法的應用,推上了乾嘉學派、實証論者等所未能達到的高峰。羅氏繼蕭一山、簡又文、郭廷以等而起,為太平天國史學大廈奠基。近百年來,一人而已。”又雲:“羅先生之所以成為當代太平天國史學泰斗,其主要原因是:孜孜不倦和虛懷若谷。我們紀念羅先生,就是要學習他的好學和虛心。”(175頁)而祁師總結主持修纂《朴學志》的經驗,也是講的這兩條。該文結語曰:“深願薪盡火傳,相信后生中必有仰慕先生之史德史學而善繼其志事者。羅先生不朽。”(189頁)中肯之論肺腑之言,發人深省,感人至深。在祁師和其他前輩學者身上,可以感受到一種精神特質:不受權力、金錢羈絆,淡泊明志,寧靜致遠,胸懷坦蕩,重情重義,富有人文情懷。這種精神境界在今天顯得尤為珍貴。文集中的《<章太炎大傳>序》,系祁師為開門弟子華強教授新著所寫的序,由此可以略窺祁師對學生的學術影響和關愛。當年在揚州期間,祁師指導我們讀梁啟超《清代學術概論》等書,訓練我們以考據治史,給我們講太平天國史學史,講如何運用目錄、版本、校勘之學來研究太平天國文獻,講如何進行史料辨偽、史實考異,並一再強調言必有據、無信不征、孤証不立等准則。在他指導下,我們重點圍繞太平天國典章制度撰寫學位論文。“功底”、“根柢”,是祁師平時說得最多的詞語。他還談到“績學”概念,說“績”就是把麻搓成繩或線,治學猶如老嫗搓麻或織布,要耐得住寂寞,要打好基礎循序漸進。祁師還給我開過“小灶”,講音韻學入門知識,從顧炎武、戴震、錢大昕、段玉裁講到章太炎、黃季剛,講輕唇音、重唇音、舌上音、舌頭音之類的區分,見我聽得如墮五裡霧中,方才打住。在揚三年,是我學術道路的起點,為我日后的學術成長打下了基礎,使我受益匪淺。即便后來涉獵當代理論問題研究,這段治學訓練仍給我提供了幫助。飲水思源,內心對祁師十分感念。學術有興替,時代不同,人們的知識結構必然會有變化,這是大勢。但傳統治學方法關乎治學基本功,關乎優秀傳統文化的傳承,實在丟不得。

中央明確提出,要弘揚中華文化,建設中華民族共有精神家園。令人欣慰的是,現今國學研究受到重視,一些高校相繼成立了專門研究機構。但一個不容回避的事實是:人們的國學知識總體上隨年齡大小呈遞減趨勢;新的文化精神尚未真正樹起來,過去好的文化傳統又變得越來越隔膜。如何從根本上扭轉這一趨勢,須從長計議。祁師對我們的關愛是多方面的。他古道熱腸,不時噓寒問暖;同時要求甚嚴,曾給我定下幾條規矩,包括在三年讀研期間不准談戀愛、不准抽煙。我基本做到了,盡管執行得不夠徹底。閑暇時,祁師常帶我們幾個年輕人一同散步、逛書店。在這種輕鬆氣氛下,他給我們講學界掌故,講老師金鬆岑、表兄楊無恙的民族氣節和文人風骨,講與羅爾綱、榮孟源等前輩學者的交往。據講,金鬆岑在蘇南淪陷后生活困頓,但仍拒絕到汪偽學校任教。1942年春,祁師從常熟到蘇州看望金氏,在閶門外鐵路旁遭日軍毆打。金氏寫詩撫慰,內有“雲氣時而滅,龍藏斂角爪”句,堅信抗戰終將勝利。楊無恙工詩文、擅書畫,系江南名士,亦以擔任偽職為恥。摯友梁鴻志淪為漢奸后,他斷然與之絕交,曰“吳越異路,請從此辭”。祁師娓娓道來,使我們在潛移默化中受到感染和影響。我北上繼續求學並留京工作后,祁師繼續給予我指導和勉勵。我先后寫了幾本專著,每次祁師都慨然賜序。每年春節,祁師和師母都請眾弟子來揚聚會,這麼多年來從未間斷。我們隻要有機會便去主動看望,每次都體會到精神上的歡悅,其樂融融。2005年11月1日,揚州召開“祁龍威先生執教暨學術研究60周年座談會”,及門弟子基本上到齊了。祁師在致謝詞時說:“我今年84歲,飽經憂患。青年時,遭遇八年日寇侵略戰爭,兵荒馬亂,國破家亡。中年經歷‘文化大革命’,‘十年浩劫’,九死一生。老來的一點覺悟,就是隻有國家好了,個人和家庭才有幸福。這是千真萬確的真理。相信我的學生們個個愛國,一定會全心全意把自己的聰明才智奉獻給偉大祖國。”語調很平緩,但很有感染力。這種情懷在祁師的這本文集中也有所體現。身處北國,我時常會想起揚州,想起綠楊城的二分明月,古運河的旖旎神韻,瘦西湖的長堤春柳,大明寺的暮鼓晨鐘,想起曾經在這裡度過的青春歲月,更會想起我的恩師祁龍威教授。因為有了祁師,當代揚州平添了幾分學術底蘊和人文色彩。這是揚州城的榮幸,更是我們弟子們的驕傲。

原載:2013年9月25日《中華讀書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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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編:萬鵬、趙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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