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章學誠處於乾嘉時期考証風氣盛行、哲理思維相對薄弱的時代,他逆於時趨,以救治學術流弊、推進哲學探索自任。他對《周易》等儒家經典作了具有特識的新闡釋,尤其是,他集中於關系到認識社會進程和學術根本宗旨的歷史哲學層面,總結出三項重要命題。他自覺發揚思想史上優良學風,倡導摒棄錯誤學風,其論述成為晚清思想解放的動力,其哲學探索具有鮮明的實踐性、批判性、創新性特點,達到了在當時歷史條件下所能達到的高度,當之無愧是一位杰出的思想家。
一
章學誠(1738—1801)字實齋,是乾嘉時期的著名學者,主要著作有《文史通義》《校讎通義》。他活動的年代,是乾隆年間至嘉慶初年。在學術上這是很特殊的年代。當時的學術特點有二:一是考証學達於極盛,“家家許鄭,人人賈馬,東漢學爛然如日中天”。二是學者們普遍忽視重大理論問題的探討,隻在故紙堆裡討學問,閉口不談現實問題,如龔自珍詩所說:“避席畏聞文字獄,著書都為稻粱謀。”清初顧、黃、王諸大家反思歷史、總結盛衰教訓、針砭現實弊病、倡導經世致用的學風,至此大為褪色。盡管有的學者如戴震、趙翼、王鳴盛、錢大昕、洪亮吉等,提出過具有卓識的見解,但就總體而言,乾嘉時期的學者理論思維比較薄弱。
處於這個時代,章學誠堪稱是一位特立獨行者。他善於獨立思考,認為做學問應有“別識心裁”,不能盲目跟著風氣跑。他看出問題的要害所在,指出考証學風的背后存在嚴重的弊病,隻滿足於細小問題的考証,忘記了治學的大方向。他批評煩瑣考據說:“近日學者風氣,征實太多,發揮太少,有如桑蠶食葉而不能抽絲。”(《文史通義·與汪龍庄書》)故此,章氏學術在當時不被認可,自稱“頗乖時人好惡”,甚至被視為“怪物”,詫為“異類”。但他毫不氣餒,勇敢地頂著風氣走,並且認為這是自己的使命!在致錢大昕的信中,他說:“載筆士不思救挽,無為貴著述矣。苟欲有所救挽,則必逆於時趨。”(《章學誠遺書》卷二九)
章氏的學問,包括兩個大的層次。一是“辨章學術,考鏡源流”,對學術史進行總結,包括對當前學術風尚作剖析,以及對兩千年史學流變作探討。二是作哲理的探討,討論歷史哲學,為此,他寫有《易教》上中下,《書教》上中下,《詩教》上下,《原道》上中下等重要文章。這兩者都是乾嘉時期極需要做、而隻有他做到了的。所以,他不僅是出色的史學評論家,更是一位出色的思想家,兩者都達到那個時代的最高水平!
章氏學術受到重視,是在20世紀。梁啟超是章氏百年后的知音,《清代概論》中贊譽《文史通義》是“晚清思想解放之源泉”。胡適、顧頡剛對他也有好評。而20世紀學者中,也有因為偏愛考証學而貶低章學誠,稱他為“鄉曲之士”,孤陋寡聞。馮友蘭《中國哲學史新編》清代卷中就隻字未提章學誠。這些正說明討論章學誠在思想史上的地位確實很有必要,而其“出色思想家”的歷史地位尚待學術界作更加深入的研究。
二
《文史通義》“內篇”從《易教》上篇到《原道》下篇都是有關歷史哲學的探索,章學誠顯然對此特別重視,所以在編排上置於全書之前。而這些篇章所探討的問題實則區分為不同的層次,構成內在的邏輯聯系:《易教》諸篇,是他對儒家經典所作的新詮釋,構成其探索歷史哲學的基礎﹔《原道》三篇,是圍繞歷史哲學的核心“道”提出重要的新命題,乃是他探索歷史哲學的升華。
自從儒家經典產生之后,歷代儒者對於這些經書所作出的解釋,把每一部經典都解釋為宣揚封建政治、教化倫理的范本,致使整個社會都籠罩在神秘化、凝固化的思想體系之下。章學誠卻獨辟蹊徑,對這些經典作出新解,詮釋出經書對於社會發展和學術演進所具有的實質性意義,並且力求引發出新的哲學原理。如,《易教上》開宗明義提出“六經皆史”說,認為“古人未嘗離事而言理”,六經記載來源於社會生活和治國的實踐,而決非聖人頭腦天生聰明的產物。《易》之道是具體典章制度之本原。庖羲、神農、黃帝有三《易》,都是根據“天理之自然”,即對自然現象觀察、總結而得的規律性知識以教民。又如,在《詩教上》中,章學誠提出,戰國諸子爭鳴,他們都得六藝道體之一端,而后能恣肆其說,以成其一家之言,如老子說本陰陽,出自於《易》,管、商尊尚法制,出自於《禮》。從文章體裁演變史考察,戰國為一關鍵時期,“至戰國而后文體備”,“至戰國而著述之事專”。這些觀點,很受當代中國文學史研究專家的重視,並作為論述戰國時期文學演進脈絡立論之重要依據。尤為難能可貴的是,章學誠將在歷史哲學領域作出新探索、總結出新原理,作為自己的自覺使命。他在分別對六經作詮釋的基礎上,又專門對歷史哲學問題進行探索,圍繞哲學的最高范疇“道”提出重要的新命題,實現其思想的升華。
章學誠歷史哲學探索的集中成果就是《原道》上中下三篇,因其探索的深刻性和開拓性,成為中國思想史上的精彩篇章。此三篇作於章氏五十二歲時(乾隆五十四年),是代表其晚年學術思想的成熟之作。“道”在傳統學術中是最高范疇,其內涵包括討論世界的本原、人類社會生活的根本法則、治國的指導思想以及學術的指導思想等。章學誠一反時人醉心考據、罕談哲理的風氣,力求矯除俗儒嗜古信古、因循保守的思維定勢,論証了三項極有意義的重要命題。
一是“道”源於社會實踐,逐步演化發展,“漸形漸著”,越來越明顯、復雜。
《原道上》極具說服力地對此作了論証:群居的人類為了解決日常生活需要問題、居住安全問題,就逐步產生了分工、管理制度,由簡單到復雜逐步形成,反映在觀念上,“均平秩序主義”也逐步產生、發展﹔又由於公共事務越來越復雜,逐步產生從管理小部落的首領,到管理國家的杰出人物,名目越來越多,制度越來越復雜,君臣制度、各種行政部門、行政區劃、封建諸侯、設立學校,都隨之形成、發展起來。章氏強調,不論是最初階段的“三人居室,則必朝暮啟閉其門戶,饔飧取給於樵汲,既非一身,則必有分任者矣,或各司其事,或番易其班”﹔或是其后“分州、井田、封建、學校”等制度或觀念的確立,都是按照人類生活和生產的演進而逐步產生和發展的,都顯示出“事勢自然”的趨勢。因此必然得出這樣的結論:“故道者,非聖人智力之所能為,皆其事勢自然,漸形漸著,不得已而出之。”
章學誠提出的觀點,雖很朴實,卻講出一個重要的真理:對於人類社會具有根本性意義的“道”,並不是聖人頭腦裡所固有的,而是由客觀的社會生活一步步演變而產生和發展的。這不僅在學理層面上是極其重要的歷史哲學命題,而且在現實層面上對於端正學風和發揮學術經世意義深遠。章氏的論述,吸收了《周易》和《荀子·禮論》中的朴素唯物觀點,而又更為深刻,達到更高境界,所以侯外廬在《中國思想通史》中評價說:章氏好像洞悉到一些由原始公社、氏族公社到形成國家的演變。
二是要破除“六經”是聖人以“天縱之聖”創造出來的萬古不變的教條的神秘觀點,真正認識到:“道”是萬事萬物形成之“所以然”的客觀法則,萬事萬物、“聖人制作”、經書記載,都是在理和勢條件下產生的結果,是“道”在不同階段的表現形式。
章學誠極其雄辯地論述歷代制度的創設,都是由於事物發展客觀趨勢推動下“不得不然”的產物:“蓋必有所需而后從而給之,有所郁而后從而宣之,有所弊而后而救之。”客觀趨勢(或言“事物法則性”)的道,好比是車輪永遠轉動、向前發展,而具體的制度、事物,則好比車輪留下的一段一段的軌跡。“一陰一陽,往復循環者,猶車輪也﹔聖人創制,一似暑葛寒裘,猶軌轍也。”千百年來儒生對經書頂禮膜拜,認為聖人之教和經書所載就是“道”的化身,聖人——六經——“道”三位一體,形成泥古、僵化的觀點。章學誠針鋒相對,論証“道”與聖人不能等同:“道有自然,聖人有不得不然,其事同乎?曰:不同。道無所為而自然,聖人有所見而不得不然也。故言聖人體道可也,言聖人與道同體不可也。”並進而提出:“學於聖人,斯為賢人。學於賢人,斯為君子。學於眾人,斯為聖人。”因為聖人的作為只是體現了客觀理勢的需要,聖人如果不從眾人的行為、欲望中得到正確認識,就不能成其為“聖人”。這一觀點在將聖人視為萬世師表、視眾庶為愚昧無知的時代,更不愧為石破天驚的偉論!
三是論述“道”與事功密切相連,六經不能盡“道”,事變之出於后者,六經不能言,立言之士必須革新觀念,勇於總結出新的“道”。
這是當中國歷史處在大變革的前夜,所提出的歷史哲學的重要命題,也是認識論的極其重要的命題。由此正表明章學誠在哲學探索上遠遠高於同時代人。事物不斷發展,“道”也要發展。學者應當樹立高度的使命感,擔負闡明窮變通久,總結六經之后社會生活發生的變化,推進和究明大道的時代責任:“事變之出於后者,六經不能言,固貴約六經之旨而隨時撰述以究大道也。”他要求學者確立新的價值觀,拋棄六經是孔子因其“天縱之聖”、從頭腦中演繹出來的舊觀念,拋棄“道”是固定不變、六經已經窮盡的舊觀念,改變以為憑訓詁章句即能獲得古人學術真諦的錯誤態度﹔而樹立“道”與社會生活密切聯系、因事物發展“道”也向前發展的正確態度,明確學者的責任是針對現實社會中“有所需”“有所郁”“有所弊”的問題,著力探究、總結出哲理性的認識,勇於創造,回答時代的要求。
三
《原道》三篇撰成之時,頗受學者譏議,連平日交游密切的“同志諸君”也不理解其著述旨意。責難的主要原因是覺得“題目太熟”,“襲用前人”,故認為內容與前人所論勢必雷同,難有新意。章學誠本人卻持有充分的自信,認為:“其所發明,實從古未鑿之竇。”固然,前人所寫以《原道》為題者有三篇,然而篇名相同,旨趣卻殊異,論証的問題各不相同。《淮南子·原道訓》講清靜、無為、寡欲,一切聽其自然。《文心雕龍·原道》講文章要以儒家的“道”來作指導,要體現“道”。韓愈是要捍衛儒家自堯、舜至孔、孟的道,來抵制佛、老,宣揚維護儒家綱常名教的重要性。而章學誠的《原道》三篇圍繞三個重要命題,深刻地論証作為哲學根本和理論核心的“道”,作為人類社會演進法則的“道”,是怎樣產生?如何演變?當時士林因考証風氣盛行,而不理解章學誠創立新學說的意義,甚至本能地加以排斥。由此更可認識章氏從事哲學探索的艱苦,也更可體味其超前性的思想成果之格外可貴!
章學誠的巨大貢獻,還應包括他對中國學術傳統有精湛的論述,辨章學術,考鏡源流﹔在諸多學術領域對辯証法有透徹的運用﹔推進歷史編纂理論,提出改革歷史編纂的方向,等。當然章氏也存在明顯的局限性,如有的地方尊古太甚,未能免俗﹔由於他當時所能利用的思想資料有限,致使其哲學探索的命題是具有近代意義的,而其論述卻不得不採用大量“中古”式的概念、語言,這當然影響其闡發的深邃和嚴密,也影響別人對他思想的理解和評價。
是金子就要放射出光輝。章學誠期望百年之后獲得知音,果不其然!至20世紀初,梁啟超處於近代學術潮流之中,對章氏的新觀點乃有深切的體會,因而稱譽他“為晚清學者開拓心胸”(《清代學術概論》)。稍后,顧頡剛在其《中國近來學術思想界的變遷觀》一文中也說:“自從章實齋出,拿這種遮眼的鬼牆(按,指學術上迷信古人的風氣)一概打破,說學問在自己,不在他人”,“這實在是科學的方法”。20世紀還有兩位學者對《原道》篇的成就提出卓見。錢穆在《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中提出,章實齋論“道”,與戴東原的觀點有相同之處,兩人都主張“道”不能離開人倫日用。而不同之處在於,戴東原認為“道”在六經而章實齋認為六經合乎道而並非等同於道,自然變則聖人之不得不然者亦將隨而變,時會不同,則六經固不足以盡夫道也。葉瑛在《文史通義校注》中也高度評價《原道》三篇的價值。這些名家都講出章學誠哲學探索的價值所在,可惜大體上隻作了簡要的點評,現在迫切需要的是作深入的專題研究。(作者單位:北京師范大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