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 衡
2013年02月28日07:18 來源:人民網-人民日報
1938年,毛澤東在延安窯洞內撰寫《論持久戰》。 |
《憶秦娥·婁山關》手跡 |
1954年9月15日,毛澤東在一屆全國人大一次會議開幕會上。 |
今年是毛澤東同志誕辰120周年。他離開這個世界將近37年,對他的功過已有評說,但對作為文章家的他還研究不夠,這筆財富有待挖掘。毛澤東說,革命奪權靠槍杆子和筆杆子,但他自己卻從沒拿過槍杆子,筆杆子倒是須臾不離手,毛筆、鋼筆、鉛筆,筆走龍蛇驚風雨,白紙黑字寫春秋。那種風格、那種語言、那種氣派,是浸到骨子裡,溢於字表、穿透紙背的,隻有他才會有。中國是個文章的國度,青史不絕,佳作迭出。向來說文章有漢司馬、唐韓柳、宋東坡、清康梁,群峰逶迤,比肩競秀。毛澤東算一個,是歷史群山中一座巍峨的高峰。
思想與氣勢
毛文的特點首在磅礡凌厲的氣勢。
陸游說:“汝果欲學詩,功夫在詩外”。文章之勢,是文章之外的功夫,是作者的胸中之氣、行事之勢。勢是不能強造假為的,得有大思想、真見識。古今文章家大致可分為兩種,一是純文人,一是政治家。純文人之文情勝於理,政治家之文理勝於情。理者,思想也。寫文章,說到底是在拼思想。隻有政治家才能總結社會規律,借歷史交替、風雲際會、群雄逐鹿之勢,納雷霆於文字,排山倒海,摧枯拉朽,宣揚自己的政見。毛文屬這一類。這種文字不是用筆寫出來的,而是作者全身心社會實踐的結晶。勞其心,履其險,礪其志,成其業,然后發而為文。文章只是他事業的一部分,如冰山之一角,是虎之須、鳳之尾。我們可以隨便舉出一些段落來看毛文的氣勢:
我們中華民族原有偉大的能力!壓迫愈深,反動愈大,蓄之既久,其發必速,我敢說一句怪話,他日中華民族的改革,將較任何民族為徹底。中華民族的社會,將較任何民族為光明。中華民族的大聯合,將比任何地域任何民族而先告成功。諸君!諸君!我們總要努力!我們總要拼命的向前!我們黃金的世界,光華燦爛的世界,就在前面!(《民眾的大聯合》)
這還是他在“五四”時期的文章,真是鴻鵠一飛,便有千裡之志。可以明顯看出,這裡有梁啟超《少年中國說》的影子。文章的氣勢來源於對時代的把握。毛澤東在新中國成立前的整個民主主義革命時期都能高瞻遠矚,甚至力排眾議,發出振聾發聵之聲。當黨內外對農民運動頗有微詞時,他大聲說:“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不是繪畫繡花,不能那樣雅致,那樣從容不迫,文質彬彬,那樣溫良恭儉讓。革命是暴動,是一個階級推翻一個階級的暴烈的行動。”(《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當井岡山時期革命處於低潮時,他卻用詩一樣的浪漫語言預言革命高潮的到來:“它是站在海岸遙望海中已經看得見桅杆尖頭了的一隻航船,它是立於高山之巔遠看東方已見光芒四射噴薄欲出的一輪朝日,它是躁動於母腹中的快要成熟了的一個嬰兒。”(《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當抗日戰爭處在最艱苦的相持階段,許多人苦悶、動搖時,他發表了著名的《論持久戰》,指出“武器是戰爭的重要的因素,但不是決定的因素,決定的因素是人不是物。力量對比不但是軍力和經濟力的對比,而且是人力和人心的對比。”“抗日戰爭是持久戰,最后勝利是中國的——這就是我們的結論。”
再看解放戰爭中他為新華社寫的新聞稿:
英勇的人民解放軍二十一日已有大約三十萬人渡過長江。渡江戰斗於二十日午夜開始,地點在蕪湖、安慶之間,國民黨反動派經營了三個半月的長江防線,遇著人民解放軍好似摧枯拉朽,軍無斗志,紛紛潰退。長江風平浪靜,我軍萬船齊發,直取對岸,不到二十四小時,三十萬人民解放軍即已突破敵陣,佔領南岸廣大地區,現正向繁昌、銅陵、青陽、荻港、魯港諸城進擊中。人民解放軍正以自己的英雄式的戰斗,堅決地執行毛主席朱總司令的命令。(《我三十萬大軍勝利南渡長江》)
我軍摧枯拉朽,敵軍紛紛潰退,長江風平浪靜。你看這氣勢,是不是有《過秦論》中描述秦王震四海、制六合的味道?
再看他在1949年第一屆政協會議上的致詞:
諸位代表先生們:我們有一個共同的感覺,這就是我們的工作將寫在人類的歷史上,它將表明:佔人類總數四分之一的中國人從此站立起來了……讓那些內外反動派在我們面前發抖罷,讓他們去說我們這也不行那也不行罷,中國人民的不屈不撓的努力必將穩步地達到自己的目的。
這是一個勝利者的口吻,時代巨人的口吻。解放后美國搞核訛詐,他說:“一切反動派都是紙老虎。”古今哪一個文章家有這樣的氣勢!
為文要有丹田之氣,不可裝腔作勢。古人論文,講氣貫長虹、力透紙背。唐朝韓愈搞古文運動,就是要恢復漢朝文章的質朴之氣。他每為文前要先讀一些司馬遷的文章,為的是借一口氣。以后,人們又推崇韓文,再后又推崇蘇東坡文,認為韓文蘇文都有雄渾、汪洋之勢。蘇東坡說:“吾文如萬斛泉涌,不擇地皆可出。在平地,滔滔汩汩,雖一日千裡無難。及其與山石曲折,隨物賦形,而不可知也。”他們的文章為什麼有氣勢?是因為有思想,有個性化的思想。毛澤東的文章也有思想,而且是時代的思想,是一個先進的政黨、一支戰無不勝的隊伍的思想。他也論文,但不以泉比,而是以黃河比:“文章須蓄勢。河出龍門,一瀉至潼關。東屈,又一瀉到銅瓦。再東北屈,一瀉斯入海。行文亦然。”他在《講堂錄》中說:“才不勝今人,不足以為才﹔學不勝古人,不足以為學。”無論才學,他都是立志要超過古人的,也的確超過了古人。如果說蘇文如泉之涌,他的文章就是如海之波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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