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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在長征期間曾三次負傷,命懸一線。
第一次是在貴州甘溪鎮,父親傷在頭部,又趕上發瘧疾,昏迷不醒。從甘溪鎮突圍的紅六軍團不願扔下這個16歲的小司號長,衣衫襤褸的官兵們赤腳抬著擔架,在無向導、無食物、無彈藥、無藥品的深山密林中轉來轉去,直到和賀龍的紅三軍會合。從此,這兩支隊伍就再也沒有分開過。
1935年3月,父親第二次負傷是在湖南大庸后坪鎮,傷在腳部。由於軍情緊迫,紅二、六軍團不得不把傷員托付給可靠的人家。一位老鄉背著我父親走了很長很長的路,把他隱藏在樹上的小窩棚裡。張家界莽莽林海,九天九夜,一個17歲青年紅軍孤獨堅守。后來,一次偶然的戰機,紅二、六軍團打回張家界一帶,四處尋找負傷的小兵,父親終於回到部隊,就像大流離中失散的兒子重投母親的懷抱。
1936年3月,父親在雲南馬龍第三次負傷,左腿、左手中彈。紅軍官兵冒著槍林彈雨,輪流抬著他趕到麗江石鼓鎮。2000年春天,我曾在石鼓鎮找到一位親眼見過紅軍的老奶奶。她說:“1934年我十二歲,家裡住了一個紅軍傷員。那天急匆匆跑來一個師長,把傷員抱上我家的白馬。我牽馬馱傷員,師長跟著走,終於在木瓜寨追上渡江的隊伍。師長說,謝謝你,牽白馬的小唔妹!他還脫下身上唯一的背心送給我。”這件殘破的背心陳列在石鼓鎮紅軍紀念館裡,直到一寸寸地朽成碎片。
長期機動作戰,環境異常艱苦,紅二、六軍團堅持把傷病員安排在安全可靠的地方。這支愛兵如子、愛民如爹娘的仁愛之師,不知使多少傷病員得以逃脫殘忍無比的追殺和鮮廉寡恥的出賣,撿回一條命。
2006年4月,解放軍總醫院,年近九旬的老父親已進入彌留之際,插上呼吸機的他再也發不出聲音,隻能用慈愛的眼神捕捉我們。我的小妹見父親有話說,便小心翼翼為他托起一副寫字板。氣若游絲的老人聚集起全身力氣,用唯一能夠活動的右手顫巍巍地寫起來,寫一筆,歇一下,額頭上冒出細碎的汗珠,無法自持的手腕把所有的筆畫摞在一起,寫字板上留下了歪歪扭扭的五個黑疙瘩。父親的力氣用完了,頭一偏,陷入沉沉的昏迷。后來他又執意寫過一次,隻寫了四筆——橫豎豎橫,接下來的一筆顯然是撇,筆在紙上一劃,父親就悠悠地飄走了。
在八寶山革命公墓的焚化爐前,我們用顫抖的雙手在雪白細碎的骨灰中尋找。那烈焰過后留下的,是依舊觸目驚心的兩塊彈片——這是戰爭留給父親的紀念,還有幾塊已徹底融化,消失得無影無蹤。
小時候,我們觸摸父親的傷痕,那是出於好奇。從那時起我們就知道,在長征途中負傷是再尋常不過的事情。有誰統計過,長征的幸存者中有多少人負過傷?這種負傷是在迎面沖向戰場時,還是掩護部隊撤退時?長大后,我們不敢碰這坑坑窪窪扯拽著神經的傷痕,因為我們懂得了痛苦,知道要奮斗就會有犧牲,從古到今,西方國家和中國文化對暴力革命的解釋如出一轍。“文革”中,我的父母落難成了牛鬼蛇神,有人污蔑我父親是假黨員,找蕭克調查。蕭克說,你們看看這個放牛娃出身的老紅軍身上有多少槍傷彈痕,就知道是真是假了。
今天,當我們凝視這黑乎乎的金屬小顆粒時,我們看到了父輩的另一種生命狀態,與我們的完全不同。你能心如止水嗎?
在我們的悲痛稍微平靜一些時,小妹來電話確認,經過無數次痛苦的追憶和思考,終於恍然大悟,那像天書一樣的黑疙瘩是典型的革命語言“共產黨萬歲”——父親對曾給予他生命尊嚴和人生價值的共產黨感恩不盡,希望她萬年永續。
這就是父親在天堂門口的瞬間影像,不管當下的人們怎麼想,它依舊真實而頑強地迸射著精神的光芒。
(作者為中國東方航空集團公司原副總經理)
(摘自《紅旗文稿》2012年第22期)
來源:《紅旗文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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