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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约瑟之问”是伪问题?科学史家江晓原这样说

2018年06月26日09:12    来源:人民网-理论频道

“从公元前1世纪到公元15世纪的漫长岁月中,中国人在应用自然知识满足人的需要方面,曾经胜过欧洲人,那么为什么近代科学革命没有在中国发生呢?”这个世界科技史上著名的“李约瑟之问”曾困扰无数国人,引发国内外学术界对中国近代科学技术落后原因的广泛探讨。对于这个问题,应当如何看待?科学与技术之间是什么关系?医学与科学有何关系?带着这些问题,思享者采访了著名科学史家、科学文化专家、上海交通大学江晓原教授。

江晓原:上海交通大学讲席教授,科学史与科学文化研究院院长。1982年毕业于南京大学天体物理专业,1988年毕业于中国科学院,中国第一个天文学史专业博士。1994年中国科学院破格晋升教授。1999年在上海交通大学创建中国第一个科学史系。已在国内外出版著作数十种,并长期在京沪报刊开设个人专栏,发表大量书评、影评及文化评论。

思享者:如何看待“李约瑟之问”?

江晓原:

我认为,所谓的“李约瑟之问”,实际上是一个伪问题。西方人走的是与东方不同的路,在后面并没有人跟着走的情况下,“先进”就无从谈起。这就好比一个人向东走,一个人向南走,你不能说向南走的人是落后还是领先于向东走的人——只有两个人在同一条路上,并且向同一个方向走,才会有领先和落后之分。“先进”既无法定义,“李约瑟之问”的前提也就难以成立了。伪问题消解了问题本身,不用再去回答,当然,伪问题也可以有启发意义,但启发的是另外的问题。

对国内大部分公众来说,多年来媒体反复宣传造成了这样一个概念:李约瑟是国际科学史界的代表人物。这个认识其实有很大偏差。真正的持平之论,出自李约瑟身边最亲近的人。其夫人鲁桂珍曾坦言:李约瑟并不是一位职业汉学家,也不是一位历史学家。他不曾受过学校的汉语和科学史的正规教育。实际上他根本没有正式学过科学史,只是在埋头实验工作之余,顺便涉猎而已。正因为如此,在西方“正统”科学史家——从“科学史之父”萨顿一脉承传——中的某些人看来,李约瑟不是“科班出身”,而是“半路出家”的,还不能算是科学史家共同体中的一员。李约瑟还曾抱怨:剑桥东方学院的学者不同他打交道,“一墙之隔”的剑桥大学科学史系也把他拒之门外,他感叹“这一现象何其怪异啊!”所以在西方科学史界,对李约瑟不那么尊敬的大有人在,甚至可以说,李约瑟在西方科学史界受到了相当程度的排斥。

穷数十年之功,研究中国古代科技与文明,李约瑟贡献巨大,即使西方科学史界也不可能全部抹煞他的功劳。李约瑟贡献的一个最突出的方面是,在他的组织下,包括华人学者参与,对中国古代科学技术资料进行了规模宏大的发掘、整理,成就卓著,有目共睹。西方学者对中国古代科学技术史的研究,至少在二三百年前就已开始。而李约瑟作为一个西方研究者,很自然地大量介绍和引用了西方汉学家的成果。可惜这一点至今仍然很少被国内学者所注意,他们对这些成果很少接触和引用。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至今为止,在中国自己的专家学者中,还没有人展示过如此广阔的视野。李约瑟用他的著作架设起一座桥梁——沟通中国和西方文化的桥梁——这是李约瑟最重要的贡献。

思享者:科学与技术之间是什么关系?为何说“现代科学理论并非衡量各种技术成就的唯一标尺”?

江晓原:

我们都从小接受科学教育,所以通常我们习惯于认为,技术后面的理论支撑是科学。在当下的情境中,这一点确实是事实。但是,很多人在将这一点视为天经地义时,却并未从理论上深入思考。

如果对“科学”采取较为严格的定义,则现代意义上的、以实验和数学工具为特征的科学,至多只有三四百年历史,那么即使只看西方世界,在现代科学出现之前,那里的种种技术成就如何解释?那些技术成就背后的理论支撑又是什么呢?例如,欧洲古老教堂巨大的石质穹顶,被视为技术奇迹,其中一些是在现代力学理论出现之前很久就已经建造起来了。

当我们将视野转向中国时,这样的问题就会变得更为明显和尖锐。比如,李冰父子在公元前3世纪建成了都江堰这一大型水利工程,引水灌溉成都平原,使四川成为天府之国,至今仍发挥着巨大作用。像都江堰这样举世瞩目的技术成就,其背后的理论支撑是什么?显然不可能是流体力学等现代科学理论。又如,明清家具是世界家具史上的璀璨明珠,其创意和造型多来源于儒释道哲学、文学和书画艺术等,具有深厚的历史文化积淀在其中,它将老庄哲学中天圆地方、自然平和、无极无限的理论运用于家具的构造中,使之呈内方外圆之态。这些成就也不是以现代科学理论为基础的。由此可见,并非所有的技术成就都由现代科学理论支撑,现代科学理论也并非衡量各种技术成就的唯一标尺。我们不应强制性地将技术成就区分为“科学的”和“非科学的”,甚至以此来决定我们对待某项技术成就是支持还是反对、是重视还是冷落。

思享者:如何看待西方人将科学、数学、医学三者并列?

江晓原:

西方人并不将医学视为科学的一部分,而通常将科学、数学、医学三者并列。这种分类方法是我们中国人不太习惯的,我们习惯于将数学和医学都归为科学。

所谓的科学,都是与外部世界打交道的方法,包括物理学、化学、天文学,等等。数学是一种工具,在自身的逻辑框架中运行。医学被单列出来,有另外的意义。医学要与我们自己的身体打交道。对身体的理解和对外部世界的理解是不一样的。所有对身体的认识都离不开身体主人本身的感受,我们无法像认识一块砖头、一棵树一样认识身体,所以西方把医学从科学中单列出来。

在西方人的这个分类框架中,对中医是更有利的。中医认为,每一个人的身体是不一样的,所以中医主张辨证论治,同一种疾病,给这个人开的药方和那个人开的药方就不一样。

思享者:霍金曾说“从古至今,人类一直在使用不同的图像描绘外部世界,而且这些不同的图像在哲学上具有同等的合理性”,不同文明的“图像”有优劣之分吗?

江晓原:

任何搞科学史的人都知道,我们对外部世界的图像不断在变。此刻的图像并不是终极图像,它还会像历史上的变化一样继续变下去。正如有穷人和富人一样,我们都需要尊重他们,因为他们都是人。而且,富人可能因为经营不善而变成穷人,穷人也可能通过艰苦奋斗变为富人。

如今,西方文明使用的“图像”取得了成功,但并不意味着其他文明的“图像”就一钱不值了。自以为自己的文明是世界上最好的文明、全世界都应当照自己的方式生活,这是造成很多国际争端的起源,美国目前就是如此。多元的观念,意味着我们要尊重不同的文明“图像”、不同的生活方式。不同的文明用不同的“图像”认识世界是很正常的。

在中医和西医眼中,人体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图像”:一个有经络和穴位,一个只看到肌肉、骨骼、血管、神经等等。我们完全可以认为,支撑中医的理论就是人类用来描述外部世界的图像之一,虽然这个图像完全不同于西方人描绘的图像,但它同样有着哲学上的合理性,至今仍然能治病。西医无法完全取代中医,事实上,在西医束手无策的时候,中医往往能够发挥作用。这也表明,我们通用的看待外部世界的“图像”并非尽善尽美,并非百分之百有效。

(人民日报中央厨房·思享者工作室肖伟光出品 上海交通大学科学史与科学文化研究院博士生孙萌萌参与录制)

(2017年07月20日视频采访 文章由作者提供)

(责编:孙爽、谢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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