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吾金生前。 资料照片
俞吾金的著作。 陈征 摄
“哲学赋予了人们一种‘Choice(选择)’的眼光,使得你能够站在制高点上,可以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在人生的三岔路口更有把握。”这是复旦大学哲学学院俞吾金教授,常年为本科生开设的《哲学导论》中,第一讲,第一课,第一句。
昨天,这位心怀天下的哲人,在华山医院走完了人生最后一程。
光芒不仅仅在“狮城”
“临行美国,去看了先生。先生紧紧抓着我的手,两眼盯着我,仿佛在受病痛折磨的记忆中竭力寻找什么。他抬手示意,头上术后的伤口隐隐作痒,我便替先生抚摸。过去多少有点威严的先生,那时却像个孩子,张口欲言,却呢喃不能成语……唉!无语问苍天!痛!痛啊!”在狮城舌战中一战成名的蒋昌建痛悼恩师。
或许在更多人眼里,俞吾金最为人熟知的身份是执导狮城舌战复旦辩论队的总教头。然而,在学界,在他的同事、学生心中,那只是他人生光彩中的一点微芒。
高考招生制度恢复后的第一届大学生,复旦大学和德国法兰克福大学联合培养的哲学博士,从助教破格晋升为副教授的青年学者,当时全国最年轻的哲学系主任,哲学界首位长江特聘教授……
一路走来,俞吾金的名字总仿佛伴随传奇般的色彩。
长期来,他领衔的外国哲学和国外马克思主义学科,分别作为全国重点学科和985国家级重点研究基地,始终处于全国领先的地位上,俞吾金还承担了国务院哲学学科评议组成员、教育部社会科学委员、人力资源部博士后管委会成员、上海市政府咨询委员、复旦大学学术委员会副主任暨人文学术委员会主任、复旦大学学位委员会副主席暨人文社科学部主席、复旦大学党委委员等工作……这些以外,他更长期为全校学生开课。
工作繁重,时间何来?他的学生辈、复旦大学学报主编汪涌豪忘不了那一天,他与俞教授同来报销费用,在校财务室门口相遇,人多、排队,俞教授从包里拿出书,就这么站在队伍里看起书来。汪教授建议,“我们聊聊天吧。”俞教授摇摇头,“我老了,时间没你们多,我还是看书。”后来,俞吾金当上复旦学报编辑委员会主任,时时热心为学报发展谋划。今年夏天,查出病情的前一阵,他还在为即将举办的学科发展论坛奔走联络。
兴趣不仅仅在哲学
很多人不知道,大学初期,俞吾金的兴趣并没有集中在哲学上。在进大学之前,他已经在文学上小有成绩,发表过报告文学和小说,所以刚进大学时,他的兴趣还聚焦在文学上。
在复旦的文科阅览室里,俞吾金从古希腊的悲剧诗人埃斯库罗斯、索福克勒斯、欧里庇得斯、喜剧诗人阿里斯托芬读起,但丁的《神曲》、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乔叟的《坎特伯雷故事集》、莎士比亚全集、莫里哀选集、歌德的《浮士德》,一直读到俄罗斯的普希金、莱蒙托夫、果戈理、陀斯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冈察洛夫,当然,也包括赫尔岑、别林斯基、车尔尼雪夫斯基、杜勃留波夫斯基等。他曾说,“只要同学手里有一本书,我还没有读过,即使晚上不睡觉也会把它读完。彼此之间在读书方面都不甘心被对方超过。”
在俞吾金看来,多看文学作品会对哲学有更深刻的理解,俞吾金表示,自己也喜欢读当代的文学作品,如卡夫卡、普鲁斯特、乔伊斯、艾略特、庞德、梅特林克、贝克特、尤涅斯科、金斯堡、纪德、黑塞等,同时,他也迷恋于中国从传统到当代的文学作品,如鲁迅全集、老舍的小说、周作人的散文、萧红的《呼兰河传》、冯至的《十四行诗》等。
在近年来浮躁的社会风气下,有人说“读书无用”,有人说“没空读书”。上班的人以工作忙为由放弃读书,学生也因忙于实习和应考而不能静心读书。
对此,俞吾金这样告诉学生:“我们批评读书无用,蕴涵着另一个观点就是,读书有用。其实,有两种读书方式:一种是带着目的去阅读,我称之为功利性阅读。比如你要做一篇博士生论文,就要去找相应的资料。你要解决问题,就会围绕这个问题进行阅读; 另一种不带目的,我称之为非功利的阅读或‘散步式’阅读。兴之所至,随意看看翻翻,有时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有目的去阅读总会受到既定的视野限制,看不到另一些有价值的东西。这几年我开始写中国哲学的东西,有了过去‘散步式’阅读中国哲学的基础,并不觉得特别困难。我现在做学问就比过去自由多了,觉得很多研究主题都是可以打通的,学科的界限是人为划定的。你现在称呼这个领域是物理,那个领域是化学,实际上都是人自己设定的。所以,并没有什么“跨学科”,不如说,人们只是突破了自己以前规定的学科界限,仅此而已。”
身份不仅仅是导师
今年念研究生三年级的黄杨子记得,在课堂上,俞教授经常引用孟子的话:“先立其大者,则小者不可夺也。”以此勉励大家先要确立正确的世界观和人生观,方向对了,才不会在今后的生活道路上迷失方向。俞吾金这样严格要求学生,也这样严格要求自己。
俞吾金说自己有两个梦:一个梦是上大学,已经实现了; 另一个梦是为国家培养优秀的人才。自1984年留系任教以来,俞吾金一直为后一个梦想的实现而努力。
从2006年起,他坚持每个学期为本科生开课:一门是《哲学导论》,另一门是《康德〈纯粹理性批判〉精读》。学生们都知道,选俞吾金的课并不容易:如果不限制人数,教务处只好安排他到复旦最大的教室5301(能容纳400人)去上课;如果限制人数,教室比较小,学生们会提前去占座位,而晚到的只能站在后面或坐在地上听。每逢这样的情况,出于对学生们的体恤,俞吾金总会马上与教务处联系,换成大教室。在他的课上,换教室的事经常发生的,因为慕名前来听课的学生实在太多了。
每次上课,在课间和课后都会有不少学生围着他提出各种问题,尤其是学理工或学医的本科生,初次接触哲学,基础比较差,问题特别多。俞吾金在课堂上经常说:No stupid question(没有愚蠢的问题),鼓励大家积极思考,踊跃提问;他还把自己手机号码和电子邮箱写在黑板上,欢迎大家与他展开讨论。
俞吾金认为,要使学生在知识上打下扎实的基础,学会真的本领,决不能采取填鸭式的“满堂灌”,而应该采取启发性的教学方式,培养学生尽早确立独立的、批判性的思考能力。
2010级英语专业本科生华沁欣记得真切:有一次,俞老师在黑板上写下一句话:“张三是李四的粉丝”,然后问这句话对不对?大家面面相觑,没有一个同学看出这句话有什么问题。俞老师解释道:在英语中有个单词fan,解释“迷”,它的复数是fans,而汉语中的“粉丝”正是fans的谐音,而张三在人称上却是单数。因此,不能说“张三是李四的粉丝”,而应该说:“张三是李四的‘粉’(fan)”,或者“张三是李四的粉丝之一(one of fans)”。在细致地分析了这个案例后,俞老师从哲学上发挥道:德国哲学家黑格尔说过:熟知非真知。也就是说,你熟悉的东西并不一定就是你真正知道的东西。所以,真正的哲学思维应该从我们想当然的,即从不怀疑的东西开始。华沁欣说,“这堂课在我脑子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也促使我在生活上、专业上学会批判性地进行思考。”
许多学生都说,他给予自己最珍贵的东西不仅是知识,还有精神上的指引。他既是导师,也是益友。或许用“竹深林密虫鸣处,时有微凉不是风”这样的诗句来形容俞先生,再合适不过了。(本报记者 彭德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