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间府↑①有一家，爷仨以玩老虎为业。大儿子敲鼓，二儿子打锣，老头玩老虎。
这一天，来到了开州滑县陈家村↑②，就插场↑③了。村里人听说有玩虎的，都来看，围得里三层外三层，风雨不透。玩着玩着，老头叫老虎张开嘴，他把头伸进去。谁知被老虎一口咬死了。老虎一吃人，登时场子乱了，看的人跑的跑，散的散。
两个儿子一看，老虎把他爹咬死了，摸刀就要杀老虎。有一个叫陈秀生的秀才，忙上前拦住，劝他俩说：“你把老虎杀了，也救不活恁爹了，不如把老虎卖了，买口棺材把老人成殓起来，运回家去。”两个儿子哭着说：“谁买这东西？”陈秀生说：“我买。我给恁六百两银子，恁五百两银子买口棺材，剩下的带回去，养家糊口。”两个儿子答应了。陈秀生就把老虎买下来了。
陈秀生才十八岁，本是陈家村的一家财主，家有十多顷地，骡马成群。他父亲早死，母亲长年吃斋，经常教育陈秀生：人行好事，莫问前程。陈秀生记住母亲的话，所以买下了这只老虎。回到家，吩咐佣人推着老虎笼子，他骑着马跟着出发了。走了十多里路，来到一座大山脚下。陈秀生抬头一看，这座山梯陡↑④石崖，绿树遮天，就下马对老虎说：“我花六百两银子买下你，不是杀你，是放你归山。可有一样，你不能断山劫路，伤害人命，你找个高山古洞修炼去吧。”老虎点了点头。陈秀生就把老虎放开了，看着它上了山。陈秀生回身刚走了二三里路，老虎又跑回来，在前面拦住路。陈秀生说：“我好心救你，你还想吃我？”老虎摇了摇头，朝陈秀生作了三个揖，一步一回头的走了。陈秀生一直看不到老虎的
①河间府，今河北省河间市。
②开州，今河南濮阳。滑县现属于河南安阳市，地处河南北部。
③插场：摆场子。
④梯陡：陡峭。
影子，才又上马回家。
过了两年，陈秀生上大同府赶考去。书童陈安跟着背书箱。这天正走着，下大雪了。陈安也饿得走不动了，一个劲地央告↑①秀生找店住下。可漫漫荒野，正是前不着村后不归店的地方，上哪里找住处？还是得一步一步地往前挨。又走了二里多路，看见一条东西河，河那边影影绰绰的好像是个村庄。陈秀生指着前边，对陈安说：“你看，前边有个村庄，咱上那里借宿去，我也走不动了。”主仆二人就过了河，越走越近，越看越清楚，真是一个不大的村庄，一片茅栏草舍。庄前一个老头，正在门口站着看雪。陈秀生上前弯腰一揖，说：“老大爷，我是赶考的举子，碰到这个天气，也无店可投，想在你家借住一宿。”老头说：“只要不嫌弃俺家脏，就请家来吧。”陈秀生主仆二人磕头还来不及呢，哪迭地↑②嫌脏？就跟家去啦。
到家一看，三间堂屋，两间东屋，一间草棚，草棚里喂了一头驴。老头把客人让进前堂屋里，就吩咐闺女：“妮儿，客人来啦，赶快烧茶，熬菜。”老头倒上茶。不一会儿，四样菜、一壶酒就端上来，还有大摞单饼。出来进去，就闺女一个，再也没有别的人。陈秀生仔细一看，这闺女真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心里有点儿动弹。可新来乍到，连多看一眼也不敢。陈安可饿急了，饭菜一上来，就狼吞虎咽，吃饱了就跑到一边坐着去了。老头陪着秀生喝酒，问他家住哪里，叫什么名字？陈秀生一一告诉了他。二人喝到半夜，酒足饭饱。老头又吩咐闺女：“妮儿，你把东屋的铺收拾收拾，让客人到那屋休息去。这个小伙子跟我一铺。”闺女端灯到屋，把铺铺好。陈秀生也累了，就上东屋了。刚坐在床沿上脱鞋，闺女又提来一壶茶，拿了一个茶碗放在桌上。陈秀生在灯下一看这个闺女更好看了，伸手就攥住闺女的手脖子↑③，闺女顿时满脸
①央告：央求。
②迭地：来得及，有时间。
③手脖子：手腕。
走马上任。
陈秀生也不回家了，就带着夫人和家人陈安，上扬州上任去啦。到了任上，凡事都是夫人过问。他净结交一些地痞，今天喝一场，明天喝一场。这一天，那些地痞在一块儿商量：“咱陈大老爷待咱这么好，咱怎么报恩呢？”一个说：“西关烟花巷里有个姑娘，长得漂亮，咱先甭叫老爷知道，花钱赎来送给老爷，他岂不是更高兴吗？以后咱找他办个什么事，更不愁啦。”结果他们真的把那个姑娘赎出来，给陈秀生当了二太太。
从这以后，二太太在陈秀生面前说什么算什么，大夫人的话就听不进去了。赶上这天陈秀生有病，请来的先生一号脉说：“没别的，吃两服补药病就好。”照着药单子抓来药，大夫人亲自煎熬，边熬药边跪在那里祷告：菩萨保佑，叫丈夫的病快好。这个二太太呢，就暗地里给丫环十两银子，嘱咐说：“你买五钱银子的毒药，剩下的是你的，谁也不能给说。”丫环把毒药买来了，等夫人把药熬好放在桌上冷却的时候，二太太趁人不注意，把毒药下在碗里，
转脸对陈秀生说：“这药不能吃，我闻着有邪味，咱试试再吃。”她把药倒在干饭里，唤大黄狗来吃，狗吃下不多会儿，七窍流血，死了。二太太说这是大夫人下的毒，想把老爷害死，弄得大夫人有口难辩。
从这以后，陈秀生更喜欢他的二太太了，对大夫人呢，今儿打，明儿骂，非想休了她不可。大夫人就央告：“我给您烧茶燎水，铺床叠被伺候您还不行？”陈秀生不答应，执意要休不可。没法，大夫人说：“我走也行，俺爹给的那些东西，你还得给我。”陈秀生说：“行。”就这样把大夫人撵走了。
陈秀生休了大夫人以后，那些绅士，认为道台成天不理民事，还亲近无痞，现在又把这么好的夫人休了，咱得联名上告。一告，陈秀生降级了，降为滕县沙沟镇的小镇长。他的二太太一看他降级了，心想，人家做官往上升，他做官往下降，跟他过个什么劲？把金银财宝一敛，跟一个家人跑了。陈秀生这时人财两空。在沙沟镇做了两个月的官，又降为滕县四衙。祸不单行，不久又犯了法，定通红，说：“你这是做什么？俺爹看见要生气了。”挣脱跑了。
第二天，陈安起来喊陈秀生：“大叔，雪还下着呢。”陈秀生说：“下个七天七夜才好呢！”陈安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雪真的下了七天。这七天，老头天天殷勤招待，一点也不厌烦。第七天这天。老头陪陈秀生喝着酒说话了：“我家没别人，老伴去世了，只有这一个闺女。我看你人有人才，貌有貌相，心地也十分忠厚，如果不嫌弃我高攀，我想把闺女许给你，你意下如何？”陈秀生真是磕头来不及，打个滚给看看↑①，就“扑通”一声跪在老头面前说：“多承岳父见爱。”老头一看答应了，喜得不知说什么好了，忙对陈秀生说：“恁姐夫↑②，咱这贫乡僻壤的，也不讲究什么了。我看：‘今日今卯，当时就好。’就凑今儿，恁俩磕头拜天地完啦，你说怎么样？”陈秀生正巴么↑③唻，满口答应。就在堂屋里，拜天地成亲了。
成亲以后，闺女非常贤惠，夫妻非常热乎。过了第十天，陈秀生怕误了考期，想告辞赶考去。跟老头一说，老头说：“你这一次一定能考上，把俺闺女也带去吧。不然的话，她跟着我是个累赘，我不能东走走西逛逛的。这几年，我也积攒了点东西，用不着，就这么一个闺女，给谁唉，你也全带着吧。”说着从里间屋里拿出三摞绸缎，二百块马蹄金，一千两银子，全包在一个包袱里，拴在驴身上，让闺女骑着，陈秀生、陈安跟着，就走了。走了一天，来到店里，陈秀生对陈安说：“安儿，你问问店家有卖车子的没有。要有的话，咱买上一辆，我和你大婶子坐里头，你赶车，少挨多少累！”
陈安一问，店家说有卖的。就连骡子带车一共花了二百两银子买下了。
到了大同府，陈秀生果然三榜得中，立即放扬州道台，一月内
①磕头来不及，打个滚给看看：谑语，十分感激。
②恁姐夫：对女婿的称呼。
③巴么：期盼什么。
罪充军云南。
这天，陈秀生被四个押差的押着走到一座大山下，天上下起了瓢泼大雨。差人一看山半腰有座古庙，就押着陈秀生上那里避雨去。到了庙里，他们把湿衣服脱下来扭干，搭在神像上晾着，指着陈秀生抱怨，说：“都是你这个东西连累的，今天俺也叫你连累够了，你也活到头了，就在这里吧。”说罢，四个人抽出腰刀，照着陈秀生就砍，这时突然冲进来一只大老虎，一口一个把四个人全咬死了。
陈秀生吓得昏了过去。半天醒过来，一看眼前躺着四个死个子，还站着一个美貌的小媳妇，根本不知道老虎上哪去了。他就愣了，媳妇说：“发什么愣，不认得？”陈秀生仔细一看，不是别人，正是他休的那个大夫人。陈秀生这时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苦的甜的酸的辣的一齐涌上心头，过去抓住大夫人的胳膊，抱头大哭起来。边哭边诉说这些年的遭遇大夫人也陪着掉泪。
哭了半天，陈秀生又问大夫人：“你怎么到了这里？”大夫人说：“我来救你。”“你怎么知道我到这里来？”陈秀生迷惑不解了。大夫人说：“我实话告诉你吧，我不是人，刚才那个吃人的大老虎就是我。你记得那年你花六百两银子买的那只老虎吗？他就是俺爹。他已经有千年道行了，那年本是他的劫数到了，该遭一刀之灾，被你救下了。他时刻想报你的恩，就是没有机会。赶巧了，你赶考遇上大雪，俺爹故意点化仙庄，把我许给你，要我伺候你一辈子。谁知道你喜新厌旧，听了那个小贱人的话，把我休了。唉！这也是该当↑①的事。”陈秀生这才恍然大悟，跪在大夫人面前请罪，一个劲地磕头赔不是。大夫人说：“起来吧，咱家走！”陈秀生说：“家在哪里？”大夫人说：“你跟我走就是了。”
二人出来庙就进山里了。走了二十多里路，眼前一个石洞，洞门紧闭着。大夫人推开门，二人进去。陈秀生一看，里边床铺桌凳全是石头的，床上还睡个小孩。陈秀生问：“这是谁家的孩子？”
①该当：命中注定。
夫人说：“是您的孩子，还问什么？”陈秀生又迷惑了：“我的孩子？”大夫人扭了他一把说：“你算算看是不是？”陈秀生抱起孩子来亲了又亲，举了又举，一家三口人团圆了。
过了三天，大夫人说：“你也甭做官求名、求利了，咱俩在一块修炼吧。”陈秀生说：“那孩子呢？”
大夫人说：“孩子送老家去，你家还有什么人？”
陈秀生说：“家里没有什么人了，只有一个堂弟叫陈安生，俺俩很好，他也有十多顷地，我住路北，他住路南，斜对门。”
大夫人说：“那好吧。你赶快写封信，把孩子托付给他顺便你就给孩子起个名吧。”
“起个名？”陈秀生想了半天，“那就叫‘陈恩虎’吧，长大了，甭忘本。”接着写了一封长信，封好揣在孩子怀里。陈秀生又犯愁了，问大夫人：“咱怎么送？”大夫人说：“你甭愁，有办法。”她抱着孩子出了洞门，往南一指说：“来辆轿车子。”一转眼，一辆崭新的轿车子套着头杆草↑①黄的骡子停在面前，赶车的抱着鞭子坐在车上。大夫人把孩子放在车上说：“找你爹妈去吧！”又对赶车的交代了几句。赶车的把鞭子一甩，轿车就走了。
从此，陈秀生和大夫人闭门修炼，再也不问民间的事。
再说陈安生，比陈秀生小一岁，陈秀生在家时，堂兄弟二人感情很好，陈秀生降级摊官司，他牵挂得了不得。这天吃完早饭，没有事儿，两口子闲拉呱。媳妇长出一口气，对陈安生说：“咱俩结婚这七八年，我还是不解怀，看来我是不能生养了。你再寻↑②个人吧。叫她给你生儿育女，好接续咱陈家的香火。不然的话，咱这家产不用说了，老了连个依靠都没有。”陈安生说：“有你在，有我在，我是不再寻人了。你看咱秀生哥好不，娶了个姨太太，弄得鸡飞蛋打，人财两空，最后落了个充军云南，连命也不保。有儿没儿还不是一样！”
①杆草：谷草。
②寻：纳娶。
二人正这拉呱呢，看门的家人来报：“大门外来了辆轿车子，车上睡着个小孩，赶车的说是给你送儿的。”陈安生疑惑不解，走出大门一看，果然不错，到车前抱下孩子，一看是个男孩，吃得又白又胖，怀里有一封信，信封写“陈安生弟弟启”。陈安生拆开一看，一切都明白了。抬头再招呼赶车的，没有了。陈安生抱着孩子，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家里，对媳妇说：“你愁嘛？这不自有人给咱送子！”媳妇忙问怎么回事？陈安生把信给她看。信是陈秀生的亲笔，大致内容是说：这个小孩是陈家的血肉，叫恩虎。他现在随妻修炼，不能抚养了。你抚养就是你的儿子，长大了好接续陈家的香火。他不能亲自送来。后会有期，等等。
陈安生有了小恩虎，媳妇再也不提娶小↑①的事了，两口子待恩虎像掌上明珠。到恩虎八岁时，陈秀生夫妻回家看过一次，从那再无音信。
讲 述：孙玉圣 82岁 滕县界河镇幸福楼村人 农民
记 录：赵怀德
采录时间地点：1987年4月12日采录于滕县界河镇敬老院
① 小：纳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