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盘山老林里有一个庄子,叫红崖子。这个庄子在很早以前只住着十户人家,六十多口人。他们同吃一眼泉水。这里的人,被山风吹得身子个个粗壮结板;山路爬得人人脚板坚实硬朗。
这样不知过了多少年,慢慢地这个庄子里的人身体不如以前那么强壮粗实,脚板也不如以前那样有力坚硬了。十个出来总有两双半胸疼、咳嗽、潮热、咯血。病人脸色纸白,晚上大汗淋淋,恶梦缠身,饮食一天天减少,身子一天天瘦弱。庄子里的老年人看到自己的娃子得了这种病,十分痛惜,以为魔怪所致。他们流着眼泪东请阴阳,西求神仙,南搬巫婆,北叫马角,安土念经,清庄扫院,能想的方方都想了。但是病人还是一天一天增多,不上半年,老老少少就抬埋了十个。有几家觉得坐不下去了,便携儿带女,搬到很远的地方去住了。
一天,东庄头马家大儿子快咽气了,他的娘请来阴阳,说除鬼治病。啥“鬼”呢?说是蛾儿鬼钻到人的心肺里去了,今天要下油锅。只见病人头前放着一盆木炭火,兰色的火苗舔着铁勺底,满满一勺清油在勺子里翻滚。阴阳点化一张符,将灰捏成一撮,撒到油浪里。这时,他口里念念有词,一把抓起铁勺把子,扳开病人的口,把烫肉的清油“哧——”一下子灌进去。这那里是除鬼治病?分明是治人害命?本来能活几天的人,叫他这样一折腾,当即见了阎王爷。你想,这铁勺子火煎清油能受得了呀?就这样,马家大儿又算第十一个埋进了老林里的乱坟堆。
阴阳施尽手段,连蛾儿鬼的一根毫毛也没有捉住,反而送了三条人命,庄子里的人干脆用闩门棒给撵走了。几个老人坐在一起说:“这可不成话呀,你我胡子拉茬的了,咱们的娃一个一个死在了咱们前头,咱死后没人埋不要说起,眼下,几亩薄地也荒了,没粮吃,也得饿死呀!”老人们说着说着,豆大的泪珠顺着胡子滚下来。可是谁也想不出一个解除灾难的办法。
自从马家大儿子被阴阳致死后,他的娘也病倒了,成天不吃不喝,只是咳嗽,吐痰、唾血。她也染上了这种病。这下,可愁坏了老二小俩口,他们想:上了年岁的人可担当不了这份病苦,做儿女的一定要想办法减少老人的痛苦,治好老娘的病,让她精精神神地活在世上,再照顾儿女们一、二十年。他们晚上头枕在一个枕头上商量,足足商量了三个透夜。妻说:“六盘山方圆我不信没有治这种病的人?庄子里这么多人死了,人人哭瞎了眼有啥用?我出门去寻医求药,你在家里好好伺候老人。”老二说:“你个妇道人家,山这么高,路这么远,到哪里去寻求医药?” 妻子说:“山高,爬!路远,走。为了娘病和乡亲们,我啥也不怕。”
小俩口商量定了,只是不让老人知道。妻子还说:“如果十天后不见我回来,第十一天你就在观泉找我。”
天亮,她照常给婆婆倒了尿盆,用热手帕给老人家擦洗了脸,然后烧来了一碗蛋汤,照样一勺一勺喂进婆婆的口里。她什么话也没有说,喂完了,见婆婆安闲地闭上了眼,便告辞了丈夫,出门求药去了。
她走呀走呀,走过了一山又一山;她爬呀爬呀,爬过了一坡又一坡。串庄问户,流着眼泪打问着能治好这种病的医生。就这样,走了四天,行程四百余里路,串了四十个村子,问了四百户人家,眼里哭出了血,还是没寻出个好医生来。
她又走呀走,爬呀爬,走了四天,走了四百里,走了四十个村庄,问了四百户人家,眼睛哭肿了,腿走跛了,脚底磨烂了,还是没寻出一个人,问出一个药方子来。
八天时间里,老天爷跟她唱对台戏。
第一天一出门,大风扬雪——她没回头。
第二天一动身,狂风暴雨她没低头。
第三天一拔脚,恶风黑沙她没灰心。
第四天一起步,雷鸣山吼她没怯心。
她心里只惦记着婆婆的病,装着乡亲的愁,一个劲儿地走。十天到了,她走遍了六盘山的每一条山,每一道坡,每一个村,每一个户;她十天走了六盘山方圆一千里,唉,到底还是没找出个啥结果。太阳偏西了,她来到离家三十里路的观泉边,脚疼得实在站不住了,便坐下来歇缓。她双手托着两腮,凝神地望着清清的泉水。忽然,耳边吹起一阵清风。她一眨眼,身边不远出现了一只斑虎,驮着一位白胡须老人,手里捏着一根七寸长的银针。她并不害怕,只听老人吟道:
“贝母除肺痨,百日病痊好,
借君身子宝,六盘育药草。”
唱喏刚罢,又一阵清风吹来,老虎长啸一声,驮着白胡老人向红崖庄子方向飞去了。这时,她只觉得浑身轻飘飘地,便晃悠悠睡倒在观泉边。
十天过去了,老二不见妻子回来,非常挂念。娘多天不见儿媳,天天追问他,老二哄说她转娘家去了。这天晚上,他摸着十天前同枕的这只绣花枕头,哭了。记起妻子临走时说的“十天不见回来,十一天后在观泉边找我”的这句话,更伤心了,眼里十二股淌眼泪。这天夜里,他翻来复去睡不着,天刚亮,他急忙起床,伺候毕老娘,就去观泉边找妻子。
他刚踏出大门槛,就碰见了一个白胡子老人,口里反复唱:“除鬼蛀,贝母草,救生灵,山中草,花似灯笼,叶似韭,四月开花,五月宿。”老二觉得奇怪,便收住脚,仔细地听看。这位老人一边唱喏一边向庄头走去。他心里火急,也没有看个究竟,便拔腿向观泉边跑去。
跑呀跑,一口气跑完了三十里。他远远望见一个女人在泉边的草丛中睡觉。他想:大概是妻走累在睡觉吧?他高兴了,一个箭步跑到泉边,老二一眼认出是他的妻子。妻子安详地睡着了,她微笑着。山风轻轻地吹动着她额前一缕青发,右手攥住身边一丛金黄色的灯笼花。
这不正是白胡老人唱喏的那朵花的样子吗?他心里高兴,想促妻子醒来,就使劲地拽了一把,这一把谁知从头到脚底都拽动了。老二慌了,用自己的热手捂在妻子的口上,摸摸是否出气,天啊!口里早没热气了,哪里是睡觉,她分明死了!老二趴在妻子身上,撕打着哭呀哭,眼泪哭湿了妻子的衣服,哭得天昏地暗,哭得六盘山里的森林鸣咽。
太阳偏西了,他还在哭,一边哭一边拿妻子给他绣的花手帕蘸着清粼粼地观泉水,给她洗去脚上的污血。然后把妻子给他缝的白褂子撕成条子,包扎了妻子的脚,梳理了她的青发,顺展了她的衣服,把她抱在一棵青松下,用青草野花掩住了尸体,擦干泪水,便回家去了。刚走儿步,他猛地想起妻子手里的几朵灯笼花,莫不就是能除治乡亲们疾病的贝母草?不妨带回去试试。于是,他回过头来看见那几朵灯笼花象妻子的脸笑着。他用手刨出了根,呀,真象小蒜头,一颗一颗的犹如雪蛋,他足足掏了两把。这时,太阳搭山畔了,他便急急忙忙往回赶。
他惦记着老娘,赶得浑身是汗。快到家了,村庄头又碰见了那位白胡须老汉,拦住老二,一定要在他家里借宿一夜。老二想,一个老人孤独无处,天黑夜寒,眼目昏花,怎能不收要呢?便答应下:“老爹如不嫌家寒娘病,可随我到家住一宿。”
老人进屋坐定,不吃不喝,言说行医治病,老二喜在心头,把妻子为母治病千里寻医求药的事说了半夜,老人看了他在妻子身边掏出的药蛋,随在口里取出一个药方,说是除此病最妙的药方。并再三叮咛老二,说此药付付不离。话刚说完人就不见了。
第二天,此事象一阵风传开,庄里人乐不自抑。喜过之后,人们担扰起来,这雪白的药蛋只有两三把,连老二娘的病都不够医治,庄子里这么多病人,山里还有这种药吗?到最后他们决定到观泉边看一趟。一来掩埋她的尸体,二来找药。老二和乡亲们来到泉边一看,哎呀大片大片的灯笼草,五颜六色,开满山坡,老二媳妇的尸体不见了,那棵青松下的灯笼草开得更鲜。于是,他们动手挖呀挖,挖了那么一大堆药蛋,真象堆了座闪光的银山。
一连挖了几天,总是没有挖完。渐渐花凋谢了,挂在茎杆上的是半满的籽粒。老人们提议说:“干脆不挖了,动手采种子,撒满六盘山区的每一座山,每一顶峰,每一道坡,山山有药蛋,坡坡有灯笼花。”于是大家动手,采了许多许多种子,然后分撒在各山、各沟。从此,六盘山里便有了药蛋——贝母。
红崖庄子里的病人,按白胡子老人的药方,一天一付,服过几日,病情果然大有好转,庄子上的病人一天天减少了。老二娘的病呢?只十几付药也治好了。
乡亲们都说老二媳妇寻医求药,献出了她一个人的生命,却救活了一庄子人。为了把她的功绩传给六盘山的后人,干脆给贝母起了个名字,起什么名字好呢?老二娘一口说出了个名字“孝顺草”。
到底这个庄的人患了什么病?很早以前叫鬼蛀,又叫痨疾,就是肺痨,俗名儿蛾儿痨。现代医学上叫这种病为肺结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