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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淑真:你最需读懂的《旧制度与大革命》

2014年07月08日07:54   

透过托克维尔鞭辟入里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到“旧制度”与“大革命”的内在关联,看到旧的思想观念在21世纪的遗留,看到专制制度对社会人心的腐蚀,看到民主的缺乏如何使贪婪之心横行无忌。

《旧制度与大革命》原著出版于1856年,作者是法国历史学家亚力克西?德?托克维尔(Alexis Tocqueville,1805-1859)。136年后即1992年才有由冯棠翻译、商务印书馆出版的汉译本。

反思法国大革命的力作

要了解《旧制度与大革命》,必须了解法国自1789年大革命以来的历史变迁。1789年,法国大革命爆发,推翻了封建君主制,1792年建立法兰西第一共和国。但1804年拿破仑成为法国皇帝,建立法兰西第一帝国(拿破仑帝国),结束了短暂的共和国岁月。1848年二月革命,成立了法兰西第二共和国,并由路易—拿破仑?波拿巴担任总统,但仅仅在四年后便“帝制恢复”,1852年法兰西第二帝国创立。1870年普法战争结束,法国再次恢复共和制,创立第三共和,并一度于1871年3月18日至5月28日建立世界历史上第一个无产阶级专政政权——巴黎公社,但旋即失败。法国民众在普鲁士军队撤走后,再次恢复了第三共和。1940年法国被纳粹德国占领,二战结束后开始了第四共和国,直到1958年5月。是年在阿尔及尔的军官和法国居民发动叛变,法国总统请戴高乐再次出山,收拾残局。戴高乐迅速成立紧急政府,并立即通过另一部共和国宪法(即现行宪法,是法国历史上的第16部宪法),至此,第四共和结束,法兰西第五共和国成立,即现在的法兰西共和国。由此可见,虽然法兰西国家格言“自由、平等、博爱”这三个词从法国大革命中来,但法国走向民主、共和的道路十分艰难曲折,是经历过多次折腾的。

托克维尔的公务活动始于1839年,这年他在故乡诺曼底省的众议员竞选中当选议员,当时他只有34岁。托克维尔进入众议院后,本想深入到极其广泛的政治生活中心,但他发现自己进入了一个同国家并无实际联系的死气沉沉的封闭的世界,每天都感觉不到有留在这里的必要。托克维尔年轻时,看到过拿破仑帝国的崩溃,看到过波旁王朝的复辟。目睹七月革命推翻波旁王朝,二月革命又推翻七月王朝,目睹了1848年的革命和第二共和的建立。他与同时代的青年一样,热烈地欢迎新制度,满怀激情地跟着这个实验发展前进。凡是走向民主的事件,一直受到托克维尔的关心。以不同速度在世界上加速前进的革命,是托克维尔最为关注的对象。1830年的七月革命,加强了他认为社会必须走向民主的信念,他决定到似乎已将民主提出的政治问题和社会问题解决了的美国看一看。他考察了民主在美国的情况,从中联系民主在欧洲的进展。他考察新大陆带来的成果是《美国的民主》。1835年该书(上卷)一问世,即取得了公认的辉煌成就,曾多次再版并为他在1838年进入人文和政治科学院打开了大门,也使他在1941年成为法兰西学院的院士,他个人在同胞中获得了良好的声誉。另一方面,由于出身于贵族家庭,他的名字也被一些人诋毁。托克维尔家族的历史在几个世纪中同诺曼底的历史有着密切的联系:他的一位祖父曾跟随征服者纪姆尧跨过英吉利海峡征服英格兰,所以这个家庭在诺曼底地方影响很大。在法国大革命期间,托克维尔的父亲差一点上了断头台,是热月9日政变救了他。他的父亲在热月9日复辟期间,当过一任省长和一届贵族院议员。托克维尔虽出身贵族,但在政治上倾向于自由主义,曾拒绝继承贵族头衔。

作为众议院议员,托克维尔参与了第二共和国宪法的制订,并曾于1849年6-10月一度在秩序党的内阁中任外交部长。路易—拿破仑?波拿巴的1851年12月政变和第二帝国专制政府的建立令他悲观失望,迫使他成为“国内流亡者。”《旧制度与大革命》就是在政治大变动时期酝酿成熟的。在这部著作中,浸透着他对拿破仑三世专制制度的仇恨和对法兰西民族命运的思考。在法国60多年来经历几次革命之后,托克维尔认为共和国是建立明智而公正的自由的最后机会。他把1789年后的60年历史看作一个整体,统称之为“大革命”。

在《旧制度与大革命》中,托克维尔把注意力集中于大革命的深刻原因,企图解释那些构成时代连锁主要环节的重大事件的原因、性质、意义,而不是单纯地叙述史实。他阅读、利用了前人从未接触过的大量档案资料,注意在欧洲历史的一般规律中抓住法国历史的特殊规律加以分析,并努力寻找整体与部分的关系,揭露旧制度与大革命的内在联系,深刻分析法兰西民族命运的根本问题。《旧制度与大革命》是历史的箴言,是一本开启先河的著作。然而《旧制度与大革命》同其他著作相比,篇幅较小,既简要明了,有时甚至极端洗练,又逻辑性极强;既避免了抽象的概念,又具有厚重的内涵和复杂的内容,往往使不愿意遵循耐心解读文本这一严酷守则的匆忙读者无所适从。因此,在笔者静下心来反复阅读之后,才有可能对其中之精义领略一二,给大家做一个简要的介绍。

《拿破仑一世加冕大典》 雅克?路易?达维特

最客观冷静的哲学思辨

首先,《旧制度与大革命》诠释的核心问题是“历史”与“革命”的连续性。在某种意义上托克维尔为革命辩护,在另一种意义上则批判革命,但是他始终强调“连续性”的本质。他在替革命辩护时,证明革命并非如反对派所言的那样标新立异,那样荒诞不经,革命爆发的根源恰恰是旧社会贵族的衰落、阶层的分离、文人抽象的理论原则,它实现的都是先前所有各个时代已经准备好的来自历史、来自旧制度的东西;在他以批判的眼光论述革命时,托克维尔力图唤醒人们对革命的可怕后果的忧虑,即拿破仑的新型专制代替了路易十六的国王统治,人民历尽千辛万苦却只迎来“多数人的暴政”,竟还能可悲地安于享受这“革命的成果”——“奴役下的平等”。托克维尔尖锐地指责封建制度中早已孕育的邪恶萌芽,经过革命“毫无疑问繁衍和恶化到了极点”,它正是“历史”的流弊对“革命”宣告了胜利。托克维尔以异乎常人的哲学思辨,洞穿时间的隔膜,拨开历史的虚幻与假象的迷雾,得出分析的结果:大革命这一场社会政治运动,是一项需要长期才能成就的事业。

其次,是对于大革命前历史的解读。人们通常喜欢以极其苛刻的文字描绘“伟大革命”诞生前的黑夜,赋予它一切最恶毒、最无情、最严酷的罪名。对18世纪后半期路易十六的统治的诟骂正是如此。然而,这只是不懂历史的人的玩笑,托克维尔重新为我们塑造了那个温文尔雅,甚至可以说是天下太平的年代。从查理四世以来,从未有任何一位君主如路易十六一般,关怀人民的命运仿佛如自己的命运。在他的敕令中,毫不隐晦地表达了对农民疾苦的深深同情,对赋税平等的孜孜以求,对一切折磨臣民的古怪暴虐的制度的呵责。然而正是这危险的仁慈,唤醒了早已麻木的人民,与之一并迸发的是喷薄的仇恨、嫉妒与欲望,瞬间愤怒的人们以最野蛮、最激烈的革命将最温和的国王和他的政府送上了断头台。在《旧制度与大革命》诞生一百年后,美国政治学家塞缪尔?亨廷顿也发表了相似的见解,他在《变革社会中的政治秩序》一书中,通过诸多案例的统计分析,令人信服地展示了高速的经济发展与社会动员如何增加了人们对更好生活的期待,但是这种期待却超过了现有政治体制所能承受的能力,结果就引发了全国范围内的不满与沮丧心理,最终制造了混乱的局面甚至是革命。可见,纵使是150多年后的今天,任何一个想要知道“什么是好政府,如何做好政府”政治家都应该认真领悟托克维尔的政治智慧。

再次,在《旧制度与大革命》中,托克维尔对自由与民主的政治关怀,充满了哲学的思辨。“在为大革命做准备的所有思想感情中,严格意义上的公共自由的思想与爱好是最后一个出现,也是第一个消失的。”这正是托克维尔对大革命最中肯的评价。旧制度对法国大革命最大的胜利就在于,旧社会中“国王-总监-总统”构成的金字塔式隐晦的集权模式,在革命者与人民的拥护下,摇身一变转为拥有坚固合法性基础的中央集权制度——拿破仑的第一帝国。革命前,政府尽可能小心翼翼地隐藏集权的真相,“依靠不合法和专横的手段庇护政府官员”,而大革命以后,中央集权与官僚制度竟变得高尚而不可质疑,“政府已能合法地让他们违反法律了”。对此,托克维尔深恶痛绝。在《旧制度与大革命》中,他集中笔墨阐发了关于大革命对旧制度的行政风尚畸形回归的洞察和深刻思考。

民主是什么? 托克维尔将其定义为形式的平等,是多数人对少数人的统治,其本质就是一种“多数决”,是公民就公共问题通过投票做出决策。但它往往成为下层人民表达心声的极端手段,很容易成为极权主义的力量源泉;而自由,却是一种古希腊式的“意见”,是公民就公共问题,相互评判,协商并达成一致的妥协。因而,自由是讲究宽容、理性的对话,它尊重人的选择,接受批评,不拘泥于某种绝对主义的东西,其背后关怀的是实质的平等。一个真正热爱自由的民族,不会在刚刚推倒的旧皇宫的瓦砾中重新拾起“王权”的废渣,并赋予其无上光荣的权力。他说:大革命中的法兰西民族“似乎热爱自由,其实只是痛恨主子”;似乎追求自由的目标,其实只是为了牛奶与面包。革命者们无法去享受获得自由的过程带给他们的快乐,因为他们只需要自由的结果,即物质上的福利。因此,1789年的法国大革命,如上帝摧毁世界的愤怒的洪水,冲垮一切防止人民获得利益的阻碍,却又急不可耐地恢复帝国大厦,过着奴役下看似平等的物质富裕的生活。对自由的无知,更使得革命者以为绝对的平等就是社会正义。文人们的普遍原则和文学气质,引导着民众的想象力建立虚构的社会,以“人民”的名义约束公民的自由生活,形成闻所未闻的名为“民主专制制度的特殊专制形式”。在革命时代人们关注于未来的幻想,往往导致“多数人的暴政”和“奴役下的平等”。

最后,托克维尔特别重视民族特征和传统对一个国家革命的影响。他在书中运用比较研究的方式,经常把法国与美国、英国、德国的历史进行对比,特别指出它们之间的区别:美国没有封建制度这个强大的敌人;英国贵族并未因革命丧失权力,他们与资产阶级实行联合统治;德国(除莱茵区外)的农奴制长期存在,农民不像法国那样早已拥有土地。他甚至还批评18世纪法国思想家对中国专制主权的美化。在《旧制度与大革命》中,托克维尔描绘了法国民族性的各种表现之后指出,唯有法兰西民族,“才能造就一场突如其来、如此彻底、如此迅猛,然而又如此充满反复、矛盾和对立的革命。没有我所陈述的那些原因,法国人绝不会进行大革命;但是必须承认,所有这些原因加在一起,也不足以解释法国以外类似的革命。”在这里,我们看到了托克维尔如何看待普遍性与特殊性、必然性与偶然性之间的辩证关系。'

历史的箴言及其对当代的启示

联系我国20世纪发展历史与21世纪的现实,《旧制度与大革命》中许多论述对我们有重要的启示意义。

对为什么革命后建立新的制度最终是旧制度的翻版,托克维尔说:“他们在不知不觉中从旧制度继承了大部分感情、习惯、思想,他们甚至是依靠这一切领导了这场摧毁旧制度的大革命;他们利用了旧制度来建造新社会的大厦,尽管他们并不情愿这样做。”

对于专制制度对社会人心造成的危害,托克维尔说:“专制制度夺走的了公民身上一切共同的感情,一切相互的需求,一切和睦相处的必要,一切共同行动的机会;专制制度用一堵墙把人们禁闭在私人生活中。人们原先就倾向于自顾自:专制制度现在使他们彼此孤立;人们原先就彼此冷若冰霜:专制制度现在将他们冻结成冰。”“他们一心关注的只是自己的个人利益,他们只考虑自己,蜷缩于狭隘的个人主义之中,公益品德完全被窒息。”“每个人都苦心焦虑,生怕地位下降,并拼命向上爬;金钱已经成为区分贵贱尊卑的主要标志”。“几乎无人不拼命攒钱或赚钱,不惜一切代价发财致富的欲望、对商业的嗜好、对物质利益和享受的追求,成为最普遍的感情。这种感情……使整个民族萎靡堕落。”“专制制度……使贪婪之心横行无忌,听任人们以不义之行攫取不义之财”。

对于空谈抽象理论对国家的危害,托克维尔指出:“研究大革命史就会看到,大革命正是本着卷帙浩繁的评论治国的抽象著作的同一精神进行的:即本着对普遍理论,对完整的立法体系和精确对称的法律的同一爱好;对现存事物的同样蔑视;对理论的同样信任;对于政治机构中独特、精巧、新颖的东西的同一兴致;遵照逻辑法则,按照统一方案,一举彻底改革结构,而不是在枝节上修修补补的同一愿望而进行的。”“政治语言中充满了一般性的词组、抽象的术语、浮夸之词以及文学句式。”“理论的和善与行为的强暴形成对比,这是法国革命最奇怪的特征之一”。

托克维尔关于历史的箴言还有很多,以上是笔者择其要者并联想现实最有感悟的一些内容。透过托克维尔鞭辟入里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到“旧制度”与“大革命”的内在关联,看到旧的思想观念在21世纪的遗留,看到专制制度对社会人心的腐蚀,看到民主的缺乏如何使贪婪之心横行无忌。我们可以从这些论述中得出改革必须是渐进的,必须从点滴做起,改革开放只有进行式,没有完成式;我们还可以从这些论述中得到这样的启示:“空谈误国、实干兴邦”。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托克维尔的《旧制度与大革命》虽然讲述的是法国的历史,但是,书中分析的社会政治规律,放在今天中国的背景下仍有其理论及现实意义。重读该书以及延伸阅读托克维尔的其他著作,如《美国的民主》上下册、《托克维尔回忆录》(这两书都有中译本),对于拓展视野、涵养文化、增长知识都是有意义的。

作者系十一届北京市政协常委,中国人民大学国际关系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来源:北京观察(2013年1月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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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万鹏、谢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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