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沅,心中的博导
张首映
2011年07月19日16:53 来源:人民网-人民日报新闻研究网
郁沅先生退休了,日前接他电话才知道。他没有当上博导而退休,令人遗憾。无以劝慰,不用劝慰。
82年早春,大学一毕业,我给他当助教。离汉入京,攻硕士、博士学位,心中一直把他当导师。不是狂傲,我心中的博导,并无官方授的那么多。郁沅先生,不是博导,胜似博导。我心如斯。
他受过严格训练,学术根底非常扎实。62年,北大中文系一毕业,他考取杨晦先生有关中国文艺思想史方面的研究生。杨晦先生任中文系主任期间,诸多学生自称“杨门子弟”,像郁沅这样在如此专业三年侧侍左右的,屈指可数。杨晦以严师著名,据说,他打不及格,像划右派一样有比例,并严格按比例执行,学生哭天喊地没用,逼他们用功念书。郁沅当时的一篇研究笔记,《新建设》希望刊发,杨晦扣下三年不表,理由一条,你的任务是积累修炼,别被外面精彩世界搞坏性水。我开玩笑说,稿子没让这位火烧赵家楼的“五四”健将给烧了,就算万幸。在北大中文系那种“高路入云端”的学术氛围,杨晦这样的严师教导下,郁沅学成毕业。这份履历,弥足珍贵,令许多同龄同行甚至北大骄子肃然起敬。
他已出版九本学术专著。如在五、六十年代,以他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的《魏晋南北朝文论选》,武汉出的《中国古典美学初编》及《古今文论探索》,可成一代名儒。他的古代美学尤其是古文论研究,考据审慎,材料扎实,慧眼卓识,新义迭出,惟陈言之务去,从先秦诸子至桐城古文,两千多年文论长河,浩浩泱泱,一路打通,一气呵成,且结构严谨,逻辑缜密,行文规范,用语精准。我觉得,他对古典美学和文艺理论的探索,尤其古代文学理论研究,超过乃师。杨晦先生学术功底深厚,创作与理论讨论双馨,中国新文艺学建构者之一,同时肩负重要使命,立志参与改变国家命运,忙于革命和教育行政事务,律己过严,述而少作,《杨晦文集》之古代部分,略嫌不足。郁沅年青时,胸怀鸿图远志,“文革”结束,穿透时政,我等接触时,俨然纯学者,集全部时间精力,悉心精心做研究,论文一篇一篇发,专著一本一本出。仅古文论著述,数量六、七本,质量堪称全国一流。杨晦先生有这样高足,定含笑九泉。他贵为北大一级教授、文学研究教育家,造就众多博导。郁沅“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当个博导,何足道哉!
以前,对他的理论研究,“不敢赞一词”。80年代初,他的几篇理论文章已产生影响;主持编写的文学概论教材,区域内广泛使用;孜孜于古代世界,仍不忘情于当代理论,本身“自具高格”。但我以为,其中多数,与他当时副教授职称有关,挥之不去的概论味道,尚未完全蒸发的古文论气息,哲学底蕴和论题穿透把玩的限制,略嫌拘谨的论述,使得它们不能挥洒通脱、尽如人意。他是不服输、敢碰硬的。最近,他出版一本《感应美学》,一本自我体系感十足、言之成理、持之有故、自圆其说的审美理论专著,以对中国审美特质及其理论的领会理解为“体”,以结合西方美学文论为“用”,真是“庾信文章老更成”,确乎周扬当年提倡的,一幅中国气派,一幅当代图景。上世纪末,像他这样的古文论学者,能捣鼓出一本自成体系美学论著的,当属暗夜中的明星。我从他学过古籍和文论,后来贩卖洋货,这样积几十年功力篆刻的论著,不说我现在算改行了,即使在做,也做不出来。它太特立周备了,打乱我的偏见,我给几位已是博导的同学看,他们说,现在捣鼓,也难以捣鼓出来。他们反而问我,郁沅先生怎么不是博导,我回答,天知道,多理解他们吧,向老人家们多学习吧。
郁沅是上海人,对实至名不归的博导头衔不会不在乎。如果他当年留在北大,不去文化部,没有“文革”,不用去干校做木匠活,后来不去湖大,或干一阵便应邀调国立名牌大学,早成博导。他在国立名牌大学工作的学生,有的已捞到这个他不甘心的头衔,以他的文章道德、人情练达,可能得到比之更高的价码。“虎落平阳”,投入产出非正比,成就荣誉难对称;同一教授,国立省立大学尚有如此差别,“有教无类”,全社会教育公平公正,这五千年文明梦想,既不能长期作远古的呼唤,也不可能一夜之间梦想成真。但愿“野无贤遗”,但愿所有人名至实归,继续但愿吧!天下真是十全十美,至善至美,郁沅的“徒孙”可能当博导了。况且,退休了,拿到这顶帽子的机会或许没有了。
他对我说,比起当年许多立志学术而不得不改行的同辈来,他是幸运的。他有令人称道的成果,有他心仪的学生,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一儿两女都已成婚,有一个灵动顽皮的六岁外孙,还有国外讲学时留下的养老积蓄,很不错了。现在,他心已静,能戴上博导帽不喜,戴不上不忧,唯独学问,活到老,干到老,直到最后一口气。
“春蚕到死丝方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在人文科学领域,郁沅先生的身体力行,作出了当代诠释、活的诠释!他不气馁,不怨天尤人,不终止追求,不断有新作而且一本比一本更好的作品问世,锲而不舍地为祖国奉献学术。
这种对真理无限忠诚的精神,对事业矢志不渝、无怨无悔、任劳任怨的品质,殚精竭虑、攀缘人文高地佳境、为人民贡献精品的科学家作风,着实令人由衷敬佩。
遥想上世纪初,培育中国学术文化的清华四导师----梁启超、王国维、陈寅恪、赵元任,不也不是博导吗,当时没给任何人戴过一顶博士帽,他们的学问,几人能及!他们的影响,岂止二十世纪、二十一世纪、二十二世纪!
学术真人,属于现在,更属未来!
(曾刊于《人民日报海外版》2001年4月3日)
(责编:朱书缘、赵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