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首映
2011年07月20日09:36 来源:人民网-人民日报新闻研究网
汉水南北两岸都有防浪林。它是保卫汉水的屏障,为我们家乡织成了一道美丽的风景线。
家乡的防浪林原来尽是北方人称之为柳树的杨树。我们儿时没有幼儿园,防浪林就是我们的儿童乐园。我们在杨树林里玩耍,打斗,捉迷藏,爬树抓雀,有时从树上摔下,经数根横逸的树枝,跌落在地上,半晌才回过气来,与现今过山车一样,有惊无险。七十年代,全部改栽水杉。开始时,它们不过是从远处运来、高不足一丈、直径不到五寸的干瘦幼苗,上下绿叶差不多少。村里人,还有我,按照管理部门用石灰画成的一个个、一排排整齐的小圈圈,一一栽种它们。没过几年,没人给它们浇水施肥,更没人用塑料薄膜呵护它们,在江汉平原的沃土上,它们长成为一片高大、挺拔、整齐、郁郁葱葱、互相守望、互不干扰、枝叶间相互交叉和扶持的树林了。
我家就在汉水与这水杉林的中间,往南走一里地就是奔腾到长江的汉水,向北走几十步就是这维护汉江干堤的忠诚卫士水杉林。老屋坐南朝北,大门正对它。白天,我们欣赏它的翠绿,傍晚享受它带来的清凉,夜里感受它的雄浑、森严和神秘,看着它成长,守着成林。它是我们的一员,我们是它的一部分。老家后来搬到镇上,祖父、父亲常回去看望它,走累了,在林中稍事休息。去武汉上学,乘车虽然快捷,我更愿意坐船。坐船可以使我欣赏汉江两岸无边的防浪林,领略“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的风韵。到京后,只要回家,必到林边走走,念其给我青少时代带来的快乐,感其成长和成熟。
水杉堪为“活化石”,第三纪前,分布于北半球,第三纪后,南移到达亚洲东部。第四纪冰期后,几乎全部灭绝。直达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科学家才在湖北利川及其与湖南、四川交界处,发现了这种“雌雄同体”的“孑遗植物”, 并迅速传播于世界,三十年后,移植到我家门口。少时,读丰子恺的“大树被砍伐,生机并不息。春来怒抽条,气象何蓬勃”!只能从静态处着想,自从知道水杉死而复生的坎坷历史后,才懂得,大自然也砍伐甚至灭绝树木,水杉的生命力真是无比的顽强。水杉属中国特有树种,与祖国一样,具有旺盛的生命力和繁殖力。
水杉不富贵,不懈气,适应能力强,宜四季栽种,可四处生长。科学家发现它时,它生长在利川县小河镇周围、方圆不过六百平方公里的地方。三、四十年时间,却可以到处见到它。在武昌时,小家虽寓于一两层楼的集体宿舍里,我却非常喜欢,因为楼前楼后全是水杉。在北京,在一度南北向的办公楼里办公,有人建议我坐东边向阳的办公室,我坚持要西边的办公室,因为窗外有一片水杉林。像我这样有“乡思恋”的人,不难解决“毋忘水源本木”或乡愁问题。从祖国的大江南北,从亚洲到欧洲,从美洲到非洲,我见过与我家乡一模一样的水杉,一模一样的水杉林。地球水陆处,皆有水杉。水杉属落叶乔木,喜湿润土壤,有水有陆地的地方就有水杉,能栽种其它树木的地方可栽种水杉,谁能活它就能活,水杉具有抵抗盐碱的能力,谁不能活它也能活。其蓬蓬勃勃的传播和普及速度,堪称奇观。
水杉习惯于在静穆中吸收阳光和水分,在沉默中成长和壮大。汉水里往来的机船,特别是那些柴油机,不停地“咚咚咚”,汽笛更是振聋发馈,水杉林丝毫不受影响,从容地成长。江堤同时也是一条公路,车水马龙,收割季节,更是一个打谷场,机器轰鸣,两里之外的地方都能听到它的巨响。水杉林总是那样的安详,悠闲自得,不受半点惊扰,刮风时,飞扬的尘土把它头顶覆盖,它摇摇头,抖落风尘,继续显示它的平和。牛羊在堤边吃草,公牛时常打闹,它怡然坐地观牛斗,静悄悄地向上行进。公牛打架时,牛角经常挫伤树皮,水杉从不呻吟,自己医治伤口,缝补皮肤,表现出超人的宽容。盛夏时,在充满宁静与和平的水杉林里,我们在四株水杉之间挂上蚊帐,安放竹床,美美地睡大觉,直到阳光透过树枝刺进眼,才暖洋洋地起床。水杉林具有坚韧和高洁的性格,外在的诱惑和骚扰动摇改变不了它的品质。
水杉总是挺直的,坚守着自己不大的园地,引体向上,笔直向上,苍绿的针叶紧裹树干,直插云霄。原来的杨树中,也有许多是挺直的,由于杨树容易盘根错节,横生枝叶,东歪西倒,粗细不均,鸟虫啄咬,不像水杉这样形成一个通体正直、全部强劲、集体向上、没有萎靡之气和扭捏病态的局面和气派。水杉也有敌人,最大的敌人是大袋蛾,它们惧怕通直圆融的水杉,只敢伤其枝叶,不敢动其筋骨。在北方,因为水杉的缘故,我喜欢路边的白杨林,它与家乡的水杉林一样,正直而且向上。可是,天不助美,一到冬天,它们就变得光秃秃,赤裸裸,只剩下枯燥的树干和树枝,一点绿叶都不见。“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显示不出生气、活力和情趣,不如家乡的水杉林,四季翠绿,即使隆冬,亦如碧海,“冬深愈翠苍”,一如既往地挺拔着并且美丽着。
单个的水杉比较脆,狂风席卷时容易折。因为“雌雄同体”,水杉具有天然的团结素质,置于林中,原来易折的独木,仿佛钢柱子伫立在地球上,如同农民进了野战部队,成为钢铁战士,威风凛凛,雄武有力,任何东西都摧垮不了它们。成群结队、成排成行的这种钢柱子就更是不得了,枝叶互相交织着,叶挽着叶,叶叠着叶,它们俨然就是一道道绿色钢铁长城,无所畏惧,有抵御一切风险的气概和本领,仿佛任何人都驱散不了它们似的。夏季,汉水猛涨,暴发洪水,村子浸泡在洪水中,我们举家以及我们全村都要迁到汉堤上作息。水杉林不仅总是不屈不挠,洪水的浸泡、冲刷、肆虐,一切污泥浊水向它奔涌而来,无损于它半根毫发,反而使之愈挫愈奋,更加坚强。洪水退后,这些污泥浊水全部成为它的养料,使它成长得更快更茁壮。真是“沧海横流,方显出英雄本色”。水杉林,就是这样自始至终、始终不逾地保卫着汉江干堤,维护着我们的生存权和发展权,体现出一种具有强力意志和集体意志的赤胆忠诚。
水杉林的树荫不属于自己,惠泽于人,与宝塔松不同。宝塔松总是把自己做大,低部离地表十分接近,异常茂密,既不容人进去,又不允许其它植物勃勃成长,顶部异常尖细,不给人留下什么荫庇空间,“松柏之下,其草不殖”。宝塔松似乎更宜于孤峰、门卫和盆景。水杉底部空间就是留给人的,枝叶平铺着,供人进出,充分地享受它的绿荫和湿润。过人之处,结构自己,蓬蓬相盖,织造浓荫,疏条交皿口映,“平林漠漠烟如织”。隆冬时节,它被冻的浑身紧绷,但是,它没有东张西望,没有摇尾乞怜,始终笔挺地伫立着,卓越卓绝地耸立着,用其树枝阻挡一切风霜雨雪,以其身躯抵御“千里冰封,万里雪飘”,为人遮挡风寒,保温护暖。以其四、五十米高的尖顶作避雷针,为人预警,将其全心全意为人服务的精神,直达天弯。宝塔松是为己之木,水杉是为他之树,完全为别人活着的参天巨松。
林间空气,清新醇和,益于人们吐故纳新,医治百病,助人长生。水杉林般的挺拔、正直、坚毅、高洁、互助、为他,消融诸如萎靡、阴暗、残暴、自私、狭隘之类的乌烟瘴气。水杉林犹如一面蜿蜓数公里的明镜,将伪善狡诈、欺周下、奴颜脾膝、无耻贪欲等等,曝光于光天化日中,望其消遁。
水杉林以其生命品格,营造着顶天立地、万木争荣、万象更新的风景。
( 原文刊于《鸭绿江》2003年0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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