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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孔阳及其“大音希声”

张首映

2011年07月19日16:49    来源:人民网-人民日报新闻研究网

  蒋先生生日,从83年认识之日起,从未忘过,1923年1月23日。他哪年哪月哪天去世的,我记了几十次,问过师友十数次,至今不能脱口而出。

  每每端坐书房,白晰红润的四方脸,稀疏后背的头发,紫红色镜架中大而明亮的眼睛,讲话时蠕动着的宽厚嘴唇,常常出现在我的眼前,简洁、明快、平和、不无幽默的四川话,时时响于耳际。从83年7月至84年8月,他教授我13个月西方美学,此后,直到96年去香港前,或北京,或武汉,或上海,每年至少见面一次。据说,他去世一年了,或两年,我总是以为,我们又见面了,而且见面的次数比以前更多。

  又是1月23日,我点起一支香,点起一支烟,捧起他的书,感到他走来了,指导我做人念书------。

  他似乎从未给我讲过他的痛苦与悲情。他有充足资源倾诉他的痛苦与悲情。初中未毕业,与哥哥一起从乡下到重庆考高中,没有毕业文凭不让上,哥哥将文凭给他而弃文从戎。本想念历史系,一场大病,误了考期,只好读政治学校的政治经济系。毕业想继续所好,从事诗文,不得已到银行谋生。在林同济先生的海光图书馆工作不久,翻译苏俄书籍小有成绩,被怀疑“左”而被特务无端关押。57年,出版的小册子影响大并有若干不合适宜,因“右”遭到大批判。“文革”期间,更是受批斗,蹲牛棚.在学术春暖花开之际,正置人生学问最好时刻,又遭遇病魔。这些刻骨铭心的事情,他似乎未曾经历过,一笑置之,俱往矣,一切向前看,争分夺秒,一切朝前干。他的散文和诗都很漂亮,我没有读过他关于这方面的系统回忆。

  他似乎从来没有给我讲过做人的大道理,通过自己的言行尤其是一生的操守修为,把这些大道理全部包括,用若干“个别”默默呈现这些“一般”。听说他生病的那年,我从北京打电话到复旦问候,他电话里说,没有什么大事,在读你的一位老师的大作呢。濮之珍先生电话中说,这次病得不轻,出院后就读我熟悉的一位教授的书稿,准备为他写序。他的著作,很少求人作序,但学者尤其是中青年学者索序,基本上有求必应,而且认认真真,不敷衍了事。几十万字的书稿,写一、两千字短序,即使只读其中几个章节,也是投入大收效微的“不经济”之事,但依然如故,抱着病,停下自己的课题,用力为人做嫁衣,报刊约稿,力有所(隶+之),尽量支持,以致有时濮先生批评他,捡了芝麻,丢了西瓜,不看主要病人,专看门诊。我们上门或电话问学,来者不拒,要言不繁,有时甚至一语破的,令人感佩不已。

  他的确是位儒者,又好像是位道者。儒者仁,儒者通;道求自然,道者无我。他似乎有这样一种本领,能将这些统一成一体,还不显山,不露水,“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他是一位博学之士,抑或硕儒通人,所治甚专,所著精深。他大学念的是政治经济系,爱好史地诗文,治学范围止于美学和文艺理论。很少在政治、经济、历史、地理方面著文谈论。他熟读中国史籍,尤其是先秦诸子,但只一册20万字的《先秦音乐美学思想论稿》,出手几成经典。他早年从事翻译,在图书馆做西文编辑,熟悉西方历史、哲学、美学和文艺,与伍蠡甫先生一起编辑《西方文论选》,著述方面,只有一本《德国古典美学》,商务印书馆80年出版至今,不断再版,成为学者案头之作;他精心研究美学理论几十年,复旦有先生称他为中国第五派美学的创立者和代表人,也只有93年出的《美学新论》。这三部书,是他的三本可以传世的代表作,形成了一个山峰,《美学新论》为主峰。他博通中西,关于中西美学比较,仅有几篇论文;他是国内数屈一指的文艺理论家,较为系统的著作,也只有57年遭批判的两本。他是一位优秀的艺术鉴赏家,评点之文,“浅尝辄止”。余下的论文集,八十年代的几乎出一本就被抢购一本。我们每每问学,他总是高出一筹、而不是高出几筹地“就事论事”,只求点石成“铁”,不求立即成“金”,从不节外生枝,夸耀和卖弄学问,他的“厉害”是,每答一次,都能高出一筹地“就事论事”,我向他问学13年,每次均如此。学理上有这种造化的,我见得实在太少。

  日前去书店,看到豪华精装的《蒋孔阳全集》,我立刻从书架上取下,4卷,200多万字,我熟悉的基本都在其中。想想时下一些浪费纸张、动辄十数卷的所谓文集,真是感到精品之可观,由博返约、通达精深之难求。先贤所谓“著述要能传”,蒋先生是做到了的。

  记得84年夏天,我陪他在他们那个院子里散步,问他对于不少老先生批评青年人“好高骛远”和“眼高手低”怎么看,他的回答完全出乎意料,令我至今也许是终生难忘。他说,治学的最高境界,其实就这两个词,加上引号就行了。所谓“好高骛远”,就是站在学科的最高处,放眼中西关于这方面的主要成果,把研究的眼光往前推个五十年乃至一百年,这样的学问和所创造的成就,全世界一百年没有几个人能做到的;所谓“眼高手低”,就是要吃透对象,入乎其内,出乎其外,以最高的精神境界和思想眼光来穿透它,照亮它,脚踏实地,勤勤恳恳,不图名利,不务虚言,用“实事”来“求是”,以最浅显的语言文字表述出来,这样就能达到高水平的深入浅出,这样的通人,在学术界也是只要少数人能够做到的。我是鼓励青年人朝这个方向努力的,如果真正能出几个这样的人,我们的学术就完全有资本走向世界,就能够产生几个学术奥运会冠军。不怕“好高骛远”,也不怕“眼高手低”,就怕高不上去,又低不下来,这就做不出大学问的,不说拿不到世界冠军,拿全国亚军都难,甚至拿个上海亚军都难。“志当存高远”,“有志事竟成”,“业精于勤而荒于嬉”,“深入浅出”,其实都是这个意思。我年纪大了,做不到了,希望年轻人将来能够达到这种境界。

  我常觉得,蒋先生的人品和著述,显露的只是其冰山一角,我所知道的,只是这“一角”中的一分子。他在日本讲老子的“大音希声”时,曾说过如下的话,抄录下来,以寄缅怀:

  当“道”还处于“无”的状态的时候,它是“道”的本身,因此是至善至美的。当它一旦进入“有”的状态,成了具体的“物”,它就只是“道之华”,是“道”的一种显现,再不像“道”的本身那样完美无缺了。这一理论,运用到音乐美学中来,就成了:

  大音希声。

  那就是说,最完美的音乐,是作为“道”的音乐,是音乐的本身,这种音乐,虽然“大”,但我们却是听不到的。我们听到的,只是音乐的现象,它再好再美,也赶不上音乐的本身。

                           (原刊于《人民日报海外版》2001年3月14日)
(责编:朱书缘、赵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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