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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庭先生

张首映

2011年07月19日16:57    来源:人民网-人民日报新闻研究网

  建庭先生去世好多年了。现在,村里出来的博士、硕士、大学生不少,仍无人取代他在乡亲心中的文化地位。

  在村里有识之士看来,我们这些博士、硕士、大学生好像是“技工”,“混饭碗”的,有“凭”而无“文”,建庭先生没有文凭,无“凭”却有“文”。

  建庭先生正楷作底、带点行草的毛笔字,闻名全县乃至江汉平原。谁家有他题的匾额,他家就风光。逢春节,建庭先生门庭若市,求写对联。有时,他在脉旺街上支起桌子,收费写春联,求字者排成长队。红白喜事,他大笔一挥,在头席上坐上一天。县里像水电站这样大型建筑的招牌,也请他写。有单位要题特大号字,一时找不着那么大毛笔,他用水桶装墨,用簦布当笔,写出来的字照样呱呱叫。

  建庭先生背功何其了得。《四书五经》滚瓜烂熟,《幼学琼林》、《东莱博义》、《增广贤文》、《古文观止》、《唐诗三百首》、《宋词三百首》等倒背如流,《左传》、《战国策》、《史记》、《汉书》、《贞观政要》等张口就来,韩愈、朱熹、王船山的故事可讲九天九夜。背书,成为他的生存方式、“传播媒介”和看家本钱。“文革”期间,他家线装书被收缴一空。他说,不怕焚书,就怕坑儒,老子不死,书就在脑子里。

  建庭先生比我祖父小,祖父有时对他直呼其名,有时也叫他“建庭先生”。我父亲是他的学生,除叫他先生外,也称“建庭叔”。我们这辈,当时称“先生”为“封资修”,不能称先生,叫“建庭爹”。小时,祖父和父亲拉他到我家给我发蒙,开始讲《幼学琼林》、《东莱博义》、《增广贤文》、《古文观止》,后来讲《孟子》、《左传》、《国策》、《史记》。少不更事,但知道读书无用论,读书挨斗论。他这样偷偷摸摸、冒著风险给我口授,我却感到被逼无奈、心不在焉。

  月亮在杨树梢上摇摇晃晃,桌上油灯忽闪忽闪,祖父、建庭先生、父亲和我围坐门口桌边。建庭先生时而双目圆睁,时而闭目搜寻,摇晃着他那干瘦的脑袋,一边背书,一边讲学,看我迷迷糊糊的样子,手指在碗里沾点水,在桌上画字,有时也用我的铅笔或圆珠笔在祖父的烟盒纸上写几个字,都是繁体。有时借上初中高中的堂哥们的语文课本,他挑古文给我讲,更多的,把课文当引子,背他的书,指示我父亲检查我是否真背。下次来,他先要我背诵一遍,我有时能背出几段,他认为“孺‘孙’可教”。然后,接着背。祖母和母亲有时过来观“背”,拿着大蒲扇,给我们扇扇风,间或弄点稀饭、面条宵夜。

  这个“背”,使我在大学沾光。开始学古文时,老师给我们讲先秦两汉文学,居然认为我基础好,邀我一同搞《战国策选译》。张国光老师给我们讲唐代文学时,竟然给我九十五分的历史高分。大学三年级时,学校宣布我作为古代文艺理论专业教师留校。其实,我哪儿基础好啊,只是在祖父和父亲胁迫下,跟建庭先生夜间“口说无凭”地混了几年。高中毕业后返乡务农,白天干活,晚间有时也跟他这么“混”着“背”着。像张国光、郁沅这样的专家教授认为我“有点底子”,也就是这么毫无目的地跟他“混”着“背”着的那点点而已。

  大学放假回乡,看建庭先生,向他汇报大学古文教学,不一会,他又老纳念经式的,如唱如诵、边唱边诵地背了起来。初上大学,背英文还来不及,少有时间背古文,更谈不上背古书,远没有他那样的记诵之功,不敢与他“过招”。只要背,必败阵。他不仅背诵文、史、哲名著,韩愈的“杂著”,如“书”、“序”、“哀辞”、“祭文”、“碑”、“志”、“状”、“表状”,东坡的“策”、“行状”、“颂”、“赞”、“偈”、“奏议”、“内制文”之类,许多属公文之作,他也照背不误。我对他说,您不只是背书,也不只是“吞书”,简直是“吃书”。他笑笑,告诉我,“无背不成学”,“你们这么读下去,只能成为专才,难成通才大家啊!”

  香港回归前后,住跑马地公寓,与饶宗颐先生家近,时有拜访,深感饶老背功更不得了,中国古籍外,印度、埃及和东西方许多古籍,他也能背。他背的时候,我想到建庭先生,他们同出一门,都未上过大学,自学成材,自“背”成材,感到人脑真如大海,可容纳古今中外那么多东西;想起建庭先生的话,书是外在的,能背会背,才是自己的;查书为技,背书为功;如识汉字,查典为技,记录为功;无深厚背功,难成人文学界的通才大家!

  建庭先生“学习的目的全在于应用”。在不同场合不同情况下,能迅速根据名字拿出一副对联。我祖父叫“开万”,六四年六十岁时,他有“开万盏金灯诚心如一旦,用千根火树辉煌在九霄”之句相送。我上大学前,父亲请他作联,他写的“守一己辛勤为学终有到岸日,映满堂红光放声九霄云”,在我家门口挂了半年。父亲现在背诵这两副对联,像建庭先生背古书那样脱口而出。

  他写状纸,远近闻名。与他熟悉的人,遇到要告状之事,一般拿两包烟,或一瓶酒,或一条鱼,困难的,提点萝卜青菜,请他写张状纸,送到有关领导和法院去。当时法律条文不多,他根据事情,翻翻报纸,开始写。我看过他写的几篇,事实清楚,要求明确,合情合理,有时甚至如泣如诉,很是感人。有的胜诉了,乡亲们得到补偿,请他吃饭喝酒。离开村子,上大学时,他的学生、我的叔叔伯伯们对我说,好好读书,像建庭先生那样,装它一肚子学问,为湾里做些好事。

  建庭先生私塾出生,后教私塾,学生遍乡邻。我们父辈能读书的,很少不是他的学生的。没有直接从他读书的,也要向他“问学”,好像不是“北大”、“清华”毕业的,也要与“名师”套点近乎。建庭先生的学生中,有的考上大学,有的在县里当局长,更多的,在我们张家湾与他一起种地。他的业余爱好是捕鱼。尤其雨天,戴着斗笠,披着蓑衣,裤子卷到大腿根,背着鱼网,光腿赤脚,下河捕鱼,常将捕鱼经验传授乡人。

  建庭先生人缘好。他家两间房,破旧不堪,遇到大雨,往往被淹。但是,外间堂屋总是坐满人,有时屋里坐不下,乡亲们自带板凳,坐到外面,连一杯开水也没有,各色人等照样那么坐着。他是地主成分,在阶级斗争时代,这些人这么坐着,不知何等居心?或许大家早已习惯,若无其事,怡然自得,希望在他那里得到精神享受。这个乡村“裴多芬俱乐部”,到他病逝才解散。

  八八年,建庭先生辞世,享年六十四岁。我在武汉时,父亲每来,都给他带回一些古书。他去世时,父亲把我新买的《蒙学丛书》、《古文观止》,《史记》《汉书》合订本等给他殉葬。

  到北京后,返乡不如在武汉方便,偶尔回去,有人说,博士,写个对联吧,我只能回答,不敢不敢,哪有建庭先生那两下子,长期不用毛笔,不作诗,怎敢写对联?村里亲属说,是啊,我们博士都有了,建庭先生这样的没有了。

  有人打电话来,有找我查对典故的,有找我写状纸的,我只能回答,我不搞古书了,不熟悉那些典故,也不是律师,不会写状纸,总能听到这样的声音:“要是建庭先生活着就好了”。

                                                 2002年6月9日
(责编:朱书缘、赵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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