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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谈池莉的《太阳出世》

张首映

2011年02月22日15:28    来源:人民网-人民日报新闻研究网

  八十年代,意识流在泱泱乾坤确曾流淌过一阵;意识流小说当然也流布过一阵。艺术创新的澎湃巨浪稀里哗啦地就把它们抛在了文史学家的书桌上。性描写的狂飙巨澜而笼络住读者的视野,不日再回归到它是否应该回归的炫耀过聪明才智且还阴冷的一角。于是,写生活链的小说在冲过峡谷、碰撞礁石之后,安然无恙地平摊在九址年代读小说人的面前。

  《太阳出世》就是这么顺时针方向写生活链的一部中篇;全十七节,依次为结婚、受孕及反应、流产恐怖、妊娠再反应、预产准备、生产、坐月子、请保姆、做满月直至周岁;生活、生命、生产的链条就这么平铺直叙出来。意识流小说在这种生活链小说面前立即显得那么虚幻、那么审叨叨疯癫癫那么超凡脱俗、那么竭力使生活艺术化;而这生活链小说是当今艺术生活化、艺术还俗、艺术与人命绞绊在一起的写照。古典主义梦寐以求的艺术这座象牙之塔、这座七宝楼台、如此这般的瑰宝和明珠,竟如此迅猛、不花劳动力地倒掉了,散金碎玉与泥土污水鱼般地撕咬在一起,意识流、性狂潮小说的种种灵光圈被这种平实得像石子、树叶的生活链小说驱散了。也许,《太阳出世》在艺术上并不比池莉的《烦恼人生》《不谈爱情》进步多少,但她的确把生活链小说推向了极致;或许,《太阳出世》留有早产的痕迹,它似乎还可以写得再美仑美奂些,但如同赵胜天的女儿朝阳出世那样,无论美丑善恶真假,非出世不可了。写生活链的小说从八七年喷薄而出又过了三年,该如日中天了,该走到极端了。《太阳出世》就是这么一种极致或极端。它在所谓“新写实”小说行列中的地位、意义和作用,仅此足矣。它在艺术上究竟翻了多少花样、多么具有什么样的匠心,可以被人遗忘,然而它写生活链写到了这步田地却任人想忘也“欲罢还休”。池莉的三个中篇似又代表着所谓“新写实”小说的三个时期,由始而展,由展而极;至于还会不会有二极、三极以至终极,那是未来文学的勾当,但《太阳出世》确实走到了一个极端,“实”得要把赵胜天、李小兰在原欲的冶炼中生发出来的新质“虚”脱出来。

  有人说,像《太阳出世》这类小说是写凡人琐事的;的确有过这种情况;但是,也不尽然。凡人有琐事,伟人也有琐事,琐事就是生活链,不在乎凡人伟人中产阶级贵族士大夫,《太阳出世》中李小兰的妈妈某处座在市民中就有些不凡了。方方《风景》中的七哥作为团省委干部也有些不凡了,刘震云的《官人》主写局长,中高级干部,更有些不凡了,也写到部长副部长,这就不凡近伟了,但他们的琐事还是琐事而不是丰功伟绩,他们的生活链中的许多环节仍是琐事。因而不能以凡人定琐事,须以人之常情来看他的生活链。再以琐事言之,小说不在于对象的粗疏与琐碎、精确和繁琐,而在于作家以“琐”治“琐”还是以“精”治“琐”;问题还是不仅仅在于写什么,而且在于怎么写,《奥莫罗摩多夫》中写主人公要看的那本书堆了多厚多厚的尘埃有好长好长,但它不是“新写实”,也没人叫它“旧写实”,也没人说它繁琐。因而对划归所谓“新写实”队伍中《太阳出世》之类的作品,不好以题材名之,称为生活链小说可能更为合拍合乎其题材节奏及结构巨笔的快感。第三,生活链小说不同于一般生活小说,写一般生活的小说过多过杂,不能显示出它那“链”的特色。《太阳出世》写了生孩子之“链”,《妻妾成群》写了三房太太围绕一个丈夫的生活之“链”,《一地鸡毛》写了小公务员小林家庭生活之“链”;其中,“链”的特色最鲜明最完整的也许非《太阳出世》莫属。第四,这类生活链小说划归到现代形态的现实主义行列中也许比划到存在主义、自然主义、现代主义、浪漫主义、象征主义中去更名符其实,从而让人们看看中国近现代小说中有批判现实主义、革命现实主义、现代现实主义等诸品种;现代现实主义内有称之为意识流的、魔幻的,也有《太阳出世》这样的生活链的。现实主义既坚守自己的原则,也有改革开放,这现代现实主义及其生活链小说就是既有“写实”的原则又有开放的丰富性的作品之一。《太阳出世》就是现实主义逐步开放、开放到现代层次又没越出现实主义雷池的典型作品之一。“现代”何物,岂非这里三言二语了得,权且先在“接受美学”中消化一段。

  《太阳出世》艺术上的毛病是可以提出来讨论的,不能为太阳及其出世讳之。一是要不要、该不该如此以“琐”治“琐”、典型化程度是否可以再高些、未婚先孕是否非要写因为“赵胜天坚决不肯使用避孕套”怕成为“橡胶男人”、李小兰不肯吃避孕药之类不可,生产过程是否可以意象化一些而减少这些具象化的描绘;这是个创作方式问题,作者既已做了,当然持之有故,继续为之还是下不为例,属作者的自由;评论之也有评论的这种自由。二是赵胜天、李小兰一出场便像一对恶手,只是因为添一个孩子夫妻双双的精神境界就升华了,操作方式也契合并温柔了;我们这些结过婚生过孩子的人的世界观、方法论的转变好像没有这么快过;池莉本可以在突出戏剧性出场时或中间插叙时写写他们夫妇未婚前先“孕”了那么些美点,从而使性格变化、思想转变、情绪变化有迹可寻,在婚前的生活链中拉出点为写婚后生活链服务的零部件;三是文字上还可洗炼些,至少与《烦恼人生》一样的洗炼;方言方语还可少些,如“苕杂种”之类,外乡人听来可能有陌生感,译成西文则更麻烦了。当然,我并不因为读出的《太阳出世》的这些毛病就认为它如何如何的不好,恰恰相反,我觉得它是生活链小说中异常完整、以平实取胜、实实在在并“惟陈言之务去”的有代表性的作品;愈读此类,生活链小说,将愈会发现它的价值和光华。更何况,我“读”出的这些毛病究竟属于作品还是我的误读,只好恭听方家言之并受再教育了。

  念文先生的《凡俗人生的还原与超越--由池莉<太阳出世>谈起》,有理论有作品切实的分析,是一篇写得颇好的评论文章,其中许多分析,如说池莉“从不采取玩世不恭的态度,从来没有流露出无可救药的绝望情绪”,“在一片灰朦的薄雾之中总能让人看到星星点点的绿色,在令人心颤的冷酷和丑恶面前,总不失去一丝暖意”等,皆是深知写作三昧之论。我的这篇“也谈”,主要针对有的所谓“新写实”小说评论,并由此谈对此类作品的看法。我希望创作和评论加深对生活链小说及《太阳出世》的认识,从而像这敢于告别春天的盛夏,创造出“热”得让人永世难忘的伟大作品。八十年代的诸多小说创作,总体上说是为九十年代更高层次的创作的铺路石;八十年代倒掉了许多艺术塔,尤其是古典认识的艺术塔;九十年代将会再造出无数的艺术高峰。太阳毕竟出世了。


                                      (原载《作品与争鸣》1991年第10期)

(责编:朱书缘、赵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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