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涵批评的价值及走向

　　近年来，文艺批评的主题是内涵批评。内涵批评取得了一定的学术价值，并以其精神、思维方式、工艺诸方面的独特色调在批评史上占据了一席之地。

　　借用逻辑学的说法，把文艺批评分为三种：内涵批评、外延批评、内涵和外延结合的批评。

　　这两年的批评主题属内涵批评。

　　内涵批评在精神、思维方式、工艺诸方面，具有独特的色调。

　　精神上，内涵批评十分突出文艺作品内在的艺术性、审美性，淡化文艺作品的其它属性。相当一部分批评家重新拾起以往不该弃之若履的“美”，把“美”提高到历史上从未有过的高度：对美学批评产生了浓厚兴趣，给美学批评以史无前例的位置；批评实践中，更是探骊寻珠，着力渲染。两年间，批评界似乎成立了一个又一个的集“美”公司，论文艺作品的人性美、人物美、形象美、心灵美、形式美、结构美、叙事美、语言美、语境美、印刷美、装祯美的文章：如汗牛充栋，评文艺作品中的“恶中花”、“丑中美”、缺陷美、病态美、变形美、空白美、无言美的篇什，起到了暇不掩玉、化丑为美的效果，形成了中国文艺批评史上“美不胜收”的唯美时期。可以说，中国文艺批评史上，深入细致、科学系统地进行艺术性、审美性批评的质量和数量，以此时为最。相形之下，十七年流行的政治一社会学批评，前几年时髦的新方法论的批评，已经没有盛时的喧哗，显得门可雀罗，相当的冷清了。

　　内涵批评采用体验一思辨型的思维方式。批评家们对古代的体验批评、西方的思辨批评，做了“分久必合”、消化吸收、边缘交叉、优化组合的工作，使体验成为一种“以此之心度彼之腹”的审美活动，使思辨成为一种“入乎其内，出乎其外”的抽象推理，并把体验与思辨协调起来，组成一种新的思维方式。他们往往从对文艺作品的体悟、把玩之中获得原料，再把这种原料放在体验一思辨型的思维方式的熔炉中进行冶炼，直到产生批评文本。因此，这两年仅仅跟着感觉走的文章已不受欢迎，游学无根、虚无飘渺的玄论更是“挥泪大丢卖”：灵性十足、感悟精妙、思辨洒脱、体验与思辨交相辉映的评论之作比比皆是，如同太阳直射在波光点点的大海之上，既晶莹灿烂，又满目生辉。一部分读者在这种感性与理性融汇贯通、个别与一般相应成趣的文章中，领略作品的绚丽风光，体会作品的内在蕴含，品鉴评论者的感受力、理解力和表现力。

　　内涵批评采用立体钻井式的开掘纵深的工艺，在作品的形式表层中直寻出深层的含义。评论家们善于“勘探”，常常从作品的文字、结构、形象、情节、悄景、节奏、细节中，考察有无与此相近的原型、生命类型、精神象征、社会结构、文化结构、心理结构、文化艺术传统乃至性史情况、世代谱系和血型：如果这种勘探获得成功，就立起理论的“井架”，查找有关批评理论、文艺理论、哲学、人类学、社会学、文化学、心理学、生理学、遗传学等文献材料，从理论上切入或突破，向作品“要油”：并在艺术的、审美的分析的基础上，通过体验一思辨型的思维方式，进行加工整理，加上评论家的生花妙笔，批评就会出现苏轼所说的“吾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而出，在平地滔滔汨汨，虽一日千里无难……所可知者，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其他虽吾亦不能知”的境界。作品中的意义之“油”就通过这种工艺被“抽”出来了。

　　局部看来，内涵批评取得了相当高的学术价值，在批评史上占据了一席之地，在海内外文坛上有一定影响。整体上看，内涵批评有许多不尽人意之处，必须重新审视。

　　内涵批评也存在明显的不足。在对巨大的历史一文化蕴含的挖掘和意识形态分析方面，给人这样的印象：太多的美学，太少的历史批评；太多的艺术分析，太少的意识形态评论。

　　审视内涵批评价值的方式，是把它与外延批评、辩证批评(内涵和外延的结合)联系起来，进行比较，因为任何价值都是在一定的关系网络中比出米的：没有比较，就不存在价值。

　　较之外延批评，内涵批评的特异色彩诚然鲜艳夺目，但在对巨大的历史一文化蕴含的挖掘和意识形态分析方面，显得相形见绌，给人这样的印象：太多的美学批评，太少的历史批评：太多的艺术分析，太少的意识形态评论。批评界过早地奏响了历史批评和意识形态分析的安魂曲。

　　因此，这两年内涵批评中的不少论文“可爱而不可信”，缺乏应有的厚度和力度。批评的厚度主要来自对历史一文化的深层研究，批评的力度主要来自意识形态分析。内涵批评追寻内在意味，在挖掘、把握作品的历史一文化蕴含方面，本是责无旁贷的，但事与愿违，效果与此相左。《绿化树》、《京都》三部曲涉及当代政治生活的许多层面，批评则很少由此深发开去；《古船》、《商界》、《玫瑰门》关涉当代道德问题，可批评更多的在其感觉、结构上做文章；铺天盖地的“中国潮”报告文学和如星罗棋布的纪实文学思考并报告了当代重大经济问题，批评界主要还是在对这两种文体的真实性与文学性方面开展论战。批评就这样逐渐变成“七宝楼台”上玩赏作品的一种圈内活动，而不能直面历史和现实、从意识形态的把握中阐释其意义；就这样不断地把自己雕琢成一簇簇供奉在案头的美仑美奂的塑料花，似乎非常可爱，实则失去了泥土的芳香和鲜花的情味；批评的花朵就这样在人民的心田里凋谢了。

　　思维方面的情况又如何呢？基本情况是：有形式而少内容。思维素来有形式与内容的区别。内涵批评本应在已有思维形式的保证下更多地掌握思维内容，结果却总是那么难随人愿，显得相当逊色。思维内容是由历史一文化灌注和由意识形态占有，但这两年内涵批评的部分论文把力量更多地花在对作品意象的体验上，思辨远远地抛弃作品而进入先验设计的演绎推理的圈套中。慢慢与作品的本体内涵相剥离，所以，要说内涵批评究竟“思”出了什么或“辨”了什么，大都只能哑然置之，真有点“思无语”和“欲辨已忘方言”的意味。内涵批评在思维内容上的这种贫血症，使《烦恼人生》、《白涡》等直面当代价值观念的作品得不到应有展示。导致了思维方式上的形式主义和盲从西方当代某种理论的教条主义的倾向。

　　内涵批评在工艺上存在的最大问题是：“一口气掘出一口井来”。批评工艺由过程和目的组成，过程为目的服务。这两年内涵批评在工艺目的上的盲目性，产生了工艺过程上的突击、冒进和短期行为的现象。不少评论恨不得把理论的钻头一伸向作品，就要作品喷出油来；对实在不能满足批评家的这种要求的作品，批评家只好添油加醋了；批评因此而不能延伸到作品蕴藏的历史一文化内容和意识形态中去，不能深刻地把握作品潜在的意向，不能在掌握内涵批评流向的同时去发展这种批评。尽管批评工艺有了进步，但是，工艺本身的精致如与工艺目的不一致，这种工艺不会占有广泛的市场，尤其在市场疲软的时刻会更加不能被人理解和被闲搁起来。文艺批评不仅是文艺作品的发现者、理解者和掘墓人，也是一种科学事业和舆论事业。批评工艺上的无线上纲，就使批评的科学性大受损伤：工艺上的无的放矢，就会使其舆论效应大为降低。事实上，去年批评界就发出了“昔日顽童今何在”的怆凉悲歌，以及出现了寻求新的社会批评和美学批评的价值取向的现象。

　　评价内涵批评的得失，既没必要为其大唱颂歌，也无须全盘否定；把它与外延批评相比较，并且更多的从其自身的问题去进行分析的目的，为的是它的健全的发展。一句话，价值分析不是目的，充其量不过是对已有的事实作些评估，目的在于批评以及内涵批评的进一步发展。历史的惯性不能使人们过早地奏起告别曲，历史的未来却要求人们适时地吹响早起的军号。

　　展望今后一段时期，整合的辩证批评将在马克思主义指导下走向批评界。

　　展望从今尔后一段时期的文艺批评，不能不看到：辩证批评将有星火燎原的势头。

　　前两年、前四十年、前八十年的批评实践告诉人们：外延批评、内涵批评确实都有继续深入发展的可能和必要，但辩证批评必将以新的风姿雄踞批评界。“三足鼎立”毕竟只是权宜之计，“鹿死谁手”却是最根本的。外延批评如处理不慎，会带来无边的扩张乃至人身攻击，内涵批评如分寸有失，就会走向“内缩”乃至萎缩；协调这两者的关系的、使其优势互补的、促进批评事业欣欣向荣的又有自己的特殊性的批评样式就是辩证批评。当前的批评形势不仅要求人们清理旧帐，更要求倡导一种新的批评样式，繁荣批评事业。

　　辩证批评为何物？抽象地说，性质上是内涵批评与外延批评的有机组台，过程上是从内涵批评走向外延批评、达到批评目的。马克思要求人们：“不仅在思维中，而且以全部感觉在对象中肯定自己”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第125页）。文艺批评的对象主要是文艺作品，任何一部作品都有它的内涵和外延，仅仅是内涵批评或外延批评都不能完整地阐释作品的意义：能够接近“以全部感觉在对象中肯定白已”的批评即辩证批评。同时，为了保证作品的意义不被外延扩张者随意肢解，辩证批评从评论作品的内涵到外延直至达到评论者的目的，是一条比较科学的途径。

　　说具体点，辩证批评就是评论作品的形式与内容、文本与意义、审美与历史一文化、艺术性与意识形态的关系的批评样式。它能在批评精神、思维方式、批评工艺中将这些关系得到透彻的解释，提高对文艺作品的美感、质感以及各方面的批评的水平，增加批评的力度、厚度和深度，变原来的内涵与外延的批评的唇亡齿寒为唇齿相依的关系，变思维的形式与内容的脱离关系为结合关系，变工艺的过程与目的二分的关系为合二为一的关系。因此，这种辩证批评实际上是一种整合批评，批评的次序依然是在从形式到内容、从文本到意义、从审美到历史一文化、从艺术性到意识形态批评的过程。内涵批评在这种整合批评中仍占重要地位，但它如走向辩证批评、或在辩证批评小吸取滋养、完善自身，前途仍然光明。

　　                                   （原文刊于《光明日报》1991年2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