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理论：需要空、灵、美

　　写下这个题目，想起钱穆《国史大纲·引言》里的几句话：“戴东原谓去训话无义理，也不过要人读书能明古义，而高邮一家之学，自然是有贡献的，但是因此学风所至，乾嘉之儒，遂撤开宋人义理为空言无补，而美其名曰‘汉学’”。

　　高邮父子之论，正是当今文艺学界史家骂论家的根据。高邮父子之学，今世罕见；远远超过程宋义理之论者，今天却大有人在；可是，高邮父子之骂风至今，流盛各所各系，弥漫全中同，大胜于前朝。这是多么地不协调、不公平啊!

　　文艺理论，纯属义理之学。因此，无论此风多么疾劲，声势多么浩大，文艺理论将一如既往地需要空、灵、美。

　　我所谓理解的“空”，不是色空、空虚、空白、空间，而是理论上的抽象具体，即从抽象上升到具体，“是思维用来掌握具体并把它当做一个精神上的具体再现出来的方式”，“具体总体作为思维总体、作为思维具体、事实上是思维的、理解的产物；但是，决不是处于直观和表象之外或驾于其上而思维着的、自我产生着的概念的产物，而是把直观和表象加工成概念这一过程的产物。”(《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第103一104页)在有些学究眼里，这种抽象具体就是空洞玄虚的。这是我们这个国家缺少真正国际级量的优秀的哲学家、逻辑学家、理论家所产生的一种反理论的变态心理，是一种政治压迫下推《春秋》而轻《论语》的反常的研究方法，有时甚至是一个唯我独尊的小农文化基础的个人本位主义的自白。自古至今，中国可以说没有一部具有这种“空”的文艺理论著作。刘勰受佛学逻辑影响写出《文心雕龙》已经很不容易。但这文心不只是文艺之心，更多地是文章之心，是古典文章学的著作。而且，其中逻辑的不严谨、逻辑展开的成份远远逊色于其中的旁证博引，太实而不通俗，更谈不上具有抽象具体的空，比它早得多的西方同类著作差得多。亚理斯多、康德、黑格尔、海德格尔、维特根斯坦的著作也是空的，其中蕴含着极其丰厚的具体内容而又通过抽象方式呈现出来。就其效应来说，这种空有的产生了空气的效果，很多人没看过、没摸过他们的书，但思维水平、研究成果实际上是呼吸这种空气的结果。马克思的著作和思想在我国的全面影响力和渗透力更是如此。而我们现在有些文艺理论著作，为了一个并不太重要乃至旧观念而大引先人语录、复述作品故事，缺乏空灵美，当然不可能产生理论空气的力量。

　　当然，空不等于不扎实。扎实是理论家的第一要求，是抽空的基本准备：空从实来，高度的概括，高度的抽象以扎实的材料为依据，但理论自有自己的姿态和气度，理论是由实至空、弃实成空、空中含实的。用国学的考据法研究文论决不能成为高超的理论，用国学治法要求理论治法，不是无知，就是自我炫耀而卖弄学问。实与空毕竟是两码事。我不反对已经做出和正在做出贡献的一切考据学家、一切国学家，我反对的是那些以己之长攻人之短、鄙人之长而护己之短的一切粗鄙或强装高雅的伪君子。要看到，中国目前缺乏高邮父子那样的一代宗师，更缺乏有个性有第一流创造的真正具备空的品格的哲学家、美学家、文艺理论家。实用理性的文化品格急待改革，要鼓励和支持那些有才学胆识而能成空的理论家在我们的国度上诞生和发展。

　　我所说的灵，是体验、性灵、创造、奇度的个性精神和独树一帜的理论灵魂。一部《论语》，不知养活了多少人，使多少人成名成家，带来了一大批阐释者，但又不知害苦了多少有足够智慧、能从事伟大创造的理论家，使学风日益成为对它的注释而不是超越它而进行创造。先秦时代的百家争鸣气氛使多少人发思古之幽情，其中有的人想的、说的与干的、骂的则是不一致的。所谓的六经注我，我注六经，本质上都依附于经，而不能卓越地创造理论。理论家因经而失去对对象的体验、自我性灵、创造才华、个性自由精神和应该建造的理论灵魂，倒是八等文官、搜集死魂灵的乞乞科夫式的人物不少。这应该看作我们民族丧失理论、培养不出大理论家的大悲剧，根本上不益于共和国文艺理论的高度发展。我不相信，我们拥有许多世界第一流大脑的人不能让我们的文艺理论举世瞩目，向传统和西方葡伏前进与具有中国特色的改革开放时代总方向是相违背的，与文艺理论新建设也如南辕北辙一般。在我现在的观念中，文艺理论与文艺创作在创造上是一致的，不能在文艺理论上有所创造的人不能称之为文艺理论家，不能有这方面伟大创造的人不能算作大文艺理论家，而创作没有体验、性灵、创造、个性意志和理论灵魂是恨本不行的。一切解释一切他人的文艺理论的人只能是文艺理论史家。文艺创作从来不是因袭的，从来不是在他人基础上修修补补的，从来不是唯他人马首是瞻的。文艺理论创造与此完全一样，在创作自身没有任何根本不同之处。参照史上的一切著述都是手段，过于拘泥于手段会被手段同化，目的应该是高度的创造，里程碑式的发展，高水平地推进文艺理论的新发展。

　　是的，文艺理论创造需要条件。政治上的宽容、经济上的保证、文化上的先进、理论家的素质等。但我以为，不能因为外在和自身的条件限制而忽视对创造的信仰和执着追求，轻视一切己经做出和正在做出创造性成绩的理论家的成果，更不能用种种非文艺理论的理由抵毁、诅咒、阻止这种创造。文艺理论的全部使命在于以创造的心灵去创造文艺方面的新思想、新观念、新方法、新学科，为新文化建设做出有创造性贡献。所以，创而出新，新而再创，应该是文艺理论发展的正常轨迹。

　　很可能有人以为，我所说的文艺理论的美是在美文化意义上运用的。文艺理论具有美文化特点，原是不错的，我现在认为亦应当如此。但我更强调的是：美逻辑或逻辑展开的美。评价一篇文艺理论论文水平高低，逻辑及其展开的过程如何是一个重要的判断尺度。为什么文艺理论史上的不少大家是哲学家、逻辑学家?为什么有些哲学家、逻辑学家文艺理论文章和著作并不多而影响奇大?为什么有的文艺理论家暂时弃文艺而深究哲学、逻辑学?就是因为文艺理论是一门逻辑化了的学科。创作经验谈、文艺及其理论过程的描述、现象的解释、材料的归类、无理论深度的一般文艺问题论争、抒发对文艺问题的一已感受、一般的文艺工作报告、讲义式的文艺理论资料的综合归纳、文艺理论知识性的介绍等，原则上都不能称之为文艺理论的论文和著作，因为它们在逻辑及其展开过程缺乏逻辑的力度、层次感、演进力、界定性以及概念与范畴的张力。现在文艺界有人反对青年理论家的文章看不懂，至少看得很吃力很累，除了那些刻意让人不懂的论文以外，说明这些人过去没有应有的哲学基础和逻辑训练，自已的思维本来跟不上，反而攻击青年理论家在那里胡作非为、故作惊人之论、故弄玄虚、有意制造“朦胧文”。我以为，这几年青年理论家在为文艺理论逻辑化过程中做出了可贵的探索。我甚至认为：文艺理论的科学化是极其不易达到的，有的文艺理论就是个人心智的创造，用自然科学的科学化衡定它们是很难的，而文艺理论逻辑化相对容易达到，文艺理论家起码应该使自己的论文或专著逻辑化。当然，如果有文艺理论家自创一套逻辑系统而被其他学科采用，那更是我长期翘首以待的大快事；如果再有人把逻辑的美与美文化结合起来，那更是美上加美了。

　　如果把空、灵、美及其规定协调起来会看到：我对文艺理论的理解并不是胡说的。现在不少文艺理论文章做得太实、太死、太丑，而实不过考据，死不过考古，丑不过东施，不伦不类，反遭两面夹击，根本上看不到目前文艺理论正沿着自律化方向发展。钱穆以为：“百年以前，前者惟患琐碎。今则不然，正患曼衍。”我说：宾四先生，不用忧患，各个学科有自己的研究方法和作风，该琐碎的就得琐碎，该曼衍的且让它曼衍，多元文化价值观己经确立，让各自走自己的路，一任后人评说吧!

                                        （原文刊于《文学自由谈》1988年0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