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法明 绘
笔名贝佳,现为沈阳师范大学中国文化与文学研究所副所长,教授。曾任文艺报社常务副总编辑、小说选刊杂志社主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常务理事,副秘书长,长期从事文学批评活动,对中国文艺创作的历史和现状有深入的了解。曾先后出版《文学批评学》、《鲁迅与读书》等多部著作。撰写理论批评文章近百万字,分别在《文学评论》、《文艺理论与研究》、《当代作家评论》等全国性刊物上发表。
工业题材,在当代文学史上曾经是一个光荣的概念,主流文学将工业题材看成是能够诞生伟大文学的基地。也有一些著名作家投身到工业题材的写作中,但工业题材文学创作近年来却不尽如人意。原因何在?笔者认为,我们还没有做好准备将工业文化作为重要的资源引入到文学之中来。其准备不足首先就在于我们的社会在新时期文学之前还没有正式进入现代化的轨道,我们还没有与现代化相匹配的城市化运动。从文学的角度说,工业文化作为重要的文学资源,是建立在都市文学兴盛的基础之上的。
工业题材应捕捉城市特征
中国是一个农业大国,在文学上引以自豪的则是乡土文学。但新世纪以来,情况悄悄发生了变化。无论从作品数量看,还是从年轻作家的选择重点看,都市文学都已经排在了乡土文学的前面。都市文学的兴盛是社会发展的必然趋势。我们过去主要是以乡土文学的方式来处理都市经验的。过去这么做有其历史的道理,因为我们的都市还处在乡村的包围之中,我们的都市人还只是进了城的乡下人。今天,这种状况完全得到了改变,全球化和现代化的双重合力,已经使我们的城市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在这种背景下,我们需要自己真正独立的都市文学。但尽管都市文学越来越兴盛,却缺乏有思想力量的作品。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我们的都市文学还没有建立自己的传统。
从思想资源上看,写都市文学的作家,特别是年轻作家,多半还是以西方现代主义文学作为参照的。当然,西方的都市化和现代化远远走在我们的前面,他们的思想资源值得我们借鉴,但真正要建立起自己的传统,还必须依赖自己的经验和精神遗产。因此我们更需要关注我们在都市化进程中那些具有“中国特色”的东西。中国作为现代化的后发国家,工业仍是我们城市生活的重要内容。我们不必为传播到世界各地的“中国制造”而羞惭,恰恰相反,“中国制造”正是“中国特色”的一种呈现方式,因此,工业经验和工人文化应该是建立我们自己的都市文学传统的重要因素。正是在这一思路中,东北老工业基地进入了我们的视野。
文学应该怎么去捕捉我们的城市特征?城市不仅仅是钢筋水泥构成的高楼丛林,也不必迷恋在酒吧、歌厅里。我在沈阳工作了八九年,这些年也正是国有企业面临改革重组的时期,在沈阳铁西区这个有名的工业区,一座座厂房都被拆掉了。但我发现沈阳人的“不一样”跟老工业基地有着密切关系,包括伦理关系、人际关系以及城市的性格,都打着老工业基地的烙印。我得出一个结论,老工业基地上的厂房能够拆掉,但老工业基地上的产业工人精神并没有拆掉,而且也许永远也拆不掉。
工业基地在今天的价值并不在于它还有多少机器在运转,而在于它走过的历史已经凝聚成一种精神传统。不同的城市会因为不同的城市化进程而酝酿出不同的都市文学形象。比如广州、深圳这样的改革开放前沿城市,民企、外企的兴盛,农民工的潮流,使得打工文学成为这里的一道重要的文学风景线。而辽宁的一些作家,如李铁,孙春平等,在他们的反映都市生活的小说中,则明显感受到一种老工业基地的厚重感和历史感。这些都市文学形象都包含着工业文化的元素,我以为,都市文学如何处理工业文化的资源,也是一个值得探讨的话题。从我的阅读体会来看,至少有两点比较重要,一是要坚持工人立场,一是要坚持城市立场。
以工人立场去把握工业文化
为什么要坚持工人立场?因为对于一个尚未完成工业化的国家来说,在工业文化中工人是绝对的主体,所谓工人立场,也就是要把工人作为观察城市的主体视角。尽管过去我们曾经以“工人阶级领导一切”为口号,曾经极力提倡工业题材,但事实上我们并没有真正学会怎么以工人立场去把握工业文化。
曹征路的《问苍茫》是一部鲜明地站在工人立场反映民营企业中的劳资矛盾的长篇小说。因而他能够从正义出发去批判现实中出现的种种资本主义因素,同时也为了绝大多数工人的利益而呼吁人们要注意资本因素的恶性膨胀。我读李铁以鞍钢为背景的小说,就觉得小说中最具魅力的地方就在于始终跳荡着工人的灵魂。从中国现代文学诞生以来,还没有产生真正以工人为主体的小说。茅盾的《子夜》是最早涉及工业题材的长篇小说,但茅盾是以革命者的身份来写《子夜》的,工人只是作为革命的群众进入到茅盾的视野之中,因此《子夜》尽管写到了工人群众的罢工,但工人形象却是淡薄模糊的。后来茅盾自己也承认:“描写革命运动者及工人群众的部分则差的多了。”1949年以后进入到当代文学史阶段,文学界有了工业题材小说的概念,一批表现工人生活为主要内容的工业题材小说应运而生。但题材意识首先是一个意识形态的产物,工业题材这个概念的提出就已经预设了意识形态的要求,它体现了计划经济的时代特征,题材的背后是一种文化领导权的确认,因此工业题材小说尽管唱主角的可能是工人,但并不见得充分表达了工人的主体意识。
20世纪90年代以来,虽然反映大型工业企业生活的小说变得很稀有,但因为有了一个都市化和现代化的大背景,这些小说明显给都市文学带来了新的因素,如肖克凡的《机器》、王立纯的《月亮上的篝火》、贺晓彤的《钢铁是这样炼成的》等。
打造中国的都市文学“核心部队”
什么叫做站在城市的立场呢?我以为,就是把城市作为新的人类理想栖息地,去构建城市文明、去塑造体现人类文明的城市精神。当然,我们有着深厚的乡村文化传统,而城市文化的传统还没有真正建立起来,站在城市的立场上,首先就要有一种培育属于中国的城市文化传统的自觉意识。
可以说,都市文学是一种面向未来的文学,都市文化也是一种面向未来的文化。西方文学自现代主义时代以来,就把重心放在建构都市文化传统上面,西方的现代主义文学已经为我们树立了都市文学“核心部队”的样本,如加缪的《鼠疫》《局外人》,罗布-格里耶的《窥视者》,托马斯·品钦的《万有引力之虹》,金斯堡的《嚎叫》,等等。
其实,中国当代作家对于西方现代主义文学充满了兴趣,他们不遗余力地从这里吸取思想智慧,但如果立场没有转到城市上来,他们的学习可能只会停留在表面,而难以进入到城市精神的实质。这样说,并不是要放弃乡村文化传统,乡村文化传统尽管是在专制时代的土壤上发育起来的,但它作为一种文化精神却能超越时代,成为人类永恒的精神遗产。同样的,在我们的文学中,也需要站在乡村的立场上来书写城市的文学作品,就像现在我们所读到的大量中国当代作家所写的作品,这些作品以一种哀婉的情调书写乡村精神的衰败,又以一种激愤的情绪批判城市的痼疾。这就是站在乡村立场质疑城市的书写,它自有其精神价值。但从建设新的人类理想的栖息地的目标来看,这类书写顶多起到了一种警惕的作用。我们如今更需要的是真正站在城市立场上来书写城市的都市文学作品。
中国当代的都市文学应该充分利用工业文化的精神资源。
当代中国的工业文明也需要作家站在时代的高度重新加以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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