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告密者》 (哥伦比亚)胡安·加夫列尔·巴斯克斯著 谷佳维译 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寻求自背叛中解脱,不仅是背叛者与被背叛者的心结,而且是其背后的亲友故知乃至更大范畴的社会的隐痛。这种心结与隐痛如此沉郁,以致解脱终究成为一种奢望,“要说时间可以治愈一切,这纯粹是谎言”。哥伦比亚小说家胡安·加夫列尔·巴斯克斯的《告密者》,即探入了历史宏大叙事的个体隐蔽角落,却又管中窥豹,以小的切片直面本国历史中一段被有意无意遮蔽的枝节,向我们展示个体与集体的背信弃义中缠绕不清的悖论与救赎的残缺。
《告密者》的叙述者为新闻记者加夫列尔·桑托罗,这个追求社会正义的年轻人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书,讲述一位二战前夕来到哥伦比亚的德国女人的一生,意欲揭开一段尘封的历史。雏凤新声当即遭到媒体一篇评论的棒杀,让桑托罗郁闷之极。更让他未料到的是,这篇恶评的作者竟是他的父亲,这令桑托罗难以接受,父子的关系降至冰点。桑托罗想一探究竟,于是事件的源头焦点被拉回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的哥伦比亚……
二战时期的哥伦比亚加入盟国阵营,而战争前来到这个国家的德国人被列入甄别对象范围,如果有亲纳粹倾向即会进入黑名单,财产没收,人身自由遭到限制。可能措施的初衷是好的,而实行起来却悲剧性地扩大化了,且催生了一批告密者。这些告密者动机不同,但造成的后果却很相似,那就是家破人散(或亡),无可补救。桑托罗的父亲就是告密者中的一员,他告发了朋友德莱赛的老父亲,致使这个家庭破碎,母亲离家而去,父亲绝望自杀,德莱赛销声匿迹。
老桑托罗不顾亲情对儿子的处女作大加攻击,源于他认为遭到了背叛,尽管小桑托罗毫不知情。那一段不堪的历史早已尘封,大多数人都选择了沉默,而在他看来沉默是一种美德,自己有难言之隐,保持沉默是最好的方式。老桑托罗认为自己是“一个被以微不足道的小事当做罪责从而背负不公正指控的受害者”,所以儿子新书的出版,深深刺痛了他。虽然老桑托罗有如此表露于外的态度,但其内心的慌乱与矛盾却使他想寻求精神的解脱。他找到隐居起来的德莱赛,想达成和解,但对方拒绝。老桑托罗在返回的路上,遭遇车祸,意外身亡,为这一漫长的历史恩怨画上了无结果的休止符。
我们很难索解老桑托罗当初为什么要去告密,而小桑托罗在调查中也未能揭示真相,那我们只能从其人的言行与历史的脉络中去梳理与求证。老桑托罗在为自己的辩护中曾有言,“黑名单制度将权力交给了弱者,而弱者就是绝大多数。”这番话为罪责回护,本不足道,但却透露出强权体制下普通民众的吊诡心态。在一个基于民主自由制度的社会,告密行径为人所不齿,告密者会承受极大的心理压力,因为他明知自己的行为遭人唾弃。而在独裁政体下,统治者的狡黠之处在于,其将告密纳入一种社会常规的制度中,进入正常运行的轨道,造成强大的集体意识,将告密摆上了台面;昔时的卑劣一变而为服务于国家,此时,以往的心理罪责感诡异地转嫁给不愿告密者,因为“弱者就是绝大多数”。这是“平庸的恶”的基础,众人以人人皆如此为由闪避自己的罪责,所以在他们心中,战后保持沉默是最好的方式。老桑托罗未尝不是这样的心理,不过他遇到了一个不识时务的儿子,非要写书揭开尘封的历史,不仅激怒了他,其实也激起了其潜藏心底多年的罪责感,一发不可收拾。人性是难以捉摸的,卑劣与良知交缠,前者或许很强势,但后者有着后发制人的执着。
老桑托罗去寻找昔日的朋友、受害者德莱赛,是想获得某种解脱,卸去心里多年的重压,不过德莱赛并未给他这个机会,“你有什么问题,睡不好觉吗?去买安眠药啊。半夜被鬼魂惊醒?那就念一遍主祷文好了。不,加夫列尔,不是这么容易的。”德莱赛不是一个复仇者,但也不是宽恕者,这是告密行径导致家毁人亡的当事人的一种选择,旁观者无权力质疑。受害者的不宽恕是“执”,是对自己与亲人的告慰,以及意欲解脱,但解脱谈何容易?宽恕难,不宽恕亦难,重塑一个自我遥不可及,因为逝去的已不可再来,心中的大石难以再移去了。
还是那句话,“要说时间可以治愈一切,这纯粹是谎言”。不仅当事人如此,其亲友亦无可选择地牵涉其中。不知真相的小桑托罗抽丝剥茧地去寻觅痛史的源头,知情人萨拉隐忍了数十年,德莱赛一家深深地埋藏着痛楚,没有人是轻松的,也无人看得到解脱的出口。而这仅仅是那段历史的一个切片,当年有成千上万的家庭被波及,隐秘的背叛裂变开来,化为无数的碎片,刺入有罪的和无辜的血肉之躯。虽然时间也起到了淡化作用,但无法消融的尖刺连接着脆弱的神经,稍有触及,即痛感遍布,乃至溃烂不可收拾。这是个体的悲剧,更是一个国家、一个社会的大悲剧。作家加夫列尔·巴斯克斯不留情面地揭开这个疮疤,“向我们展示了人性的灰色地带”,更是探究因何“导致我们这个不完美的世界”;不为从黑暗回归黑暗,只是希冀一切令人悲伤的事情永不要魅影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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