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俊
2019年08月30日11:19 來源:解放日報
和西方學者爭論他們的學問,與國人討論中國的學術
1977年,在農村生產隊、水庫工地和縣城工作了3年多,卻“喜歡看書和寫點東西”的馮俊參加了高考,成為恢復高考后的首屆大學生,一腳邁入哲學的王國。
碩士研究生階段,馮俊的導師是哲學史專家陳修齋和楊祖陶。陳先生鼓勵學生,要在專業上敢於同西方一流學者抗衡,“不是在國人面前大談希臘、羅馬和蘇格拉底,在洋人面前講《周易》、談老庄﹔而是和西方學者爭論他們的學問,與國人討論中國的學術”。
博士研究生階段,馮俊又先后成為龐景仁、王玖興和苗力田三位名師的弟子。曾主持翻譯10卷本《亞裡士多德全集》的苗先生告誡弟子,哲學是對智慧的無盡追求,很可能最終沒有結果。但在追求的過程中,可以鍛煉人的思維能力,可以讓人站在千百年智慧積疊的高峰上觀景、瞭望。
解放周末:上世紀80年代是一個火熱的年代,您為何選擇哲學這一看似“冷門”的專業?
馮俊:當時的實際情況跟現在想象的並不一樣。那個時候,文科學科沒有這麼豐富,法律、應用經濟學之類的專業很少,文史哲反倒是“顯學”。我從小就對理論有興趣,覺得文學、歷史都挺好,但哲學更引人思考、更講求思辨,鑽研下去更有“挖頭”。
我是1978年初進入大學校園的。伴隨“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准”大討論,各種西方哲學思潮競相涌入,大學裡掀起了“薩特熱”“尼採熱”等潮流。
當然,追流行和做學問是兩回事。哲學不好學,西方哲學更不好學。西方哲學的很多經典原著,如康德、黑格爾的書,常人看來像天書一樣難懂。沒有對哲學強烈的興趣、沒有一種意志和毅力,是很難讀下去的。所以,選擇西方哲學,就是選擇了學術之路,選擇了吃苦。
比方說,苗力田先生就要求我們掌握三門“活語言”、兩門“死語言”。兩門死語言是希臘語、拉丁語,三門活語言是英語、法語、德語。他說,把這五門語言學好了,把哲學家的原著讀好了,才可以寫文章。苗先生的這個要求要達到很難。嚴格來說,我們這代人有“先天不足”,小時候就沒怎麼學外語。我是上大學之后才開始學外語的,還算有點語言天賦,但離苗先生的標准差得很遠。
解放周末:在象牙塔內親炙名師、潛心讀書,您從這些前輩身上感受到了什麼?
馮俊:在武漢大學,陳修齋先生給我們上第一課時說,學哲學就要有一輩子為真理而獻身的精神,要把做好學問視為天職。這些理念對我產生了很大的影響。后來盡管做了很多行政工作,但學問沒有丟,也不敢丟。
在中國人民大學攻讀博士期間,我的第一位導師是龐景仁先生,笛卡爾《第一哲學沉思集》、康德《未來形而上學導論》都是他翻譯的。他1942年拿到巴黎大學哲學博士學位后在歐洲任教,1946年回國當教授,是新中國第一批能夠招收博士的導師。龐先生的語言能力特別強,精通英語、德語、法語,還懂梵文、日文。他對學生非常嚴格,為的是督促我們打好基礎。要我們看的書,他都親自到北京圖書館去借,而且會先看一遍。
龐景仁先生去世后,王玖興先生和苗力田先生負責指導我的博士論文。王先生來自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所,苗先生當時是教研室主任。在苗先生身邊工作的那些年,可以感受到他是一位熱愛哲學、重視教育、珍愛學生的人。他認為,哲學是“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的大智慧。哲學史研究必須以材料為根本,要讓材料自己說話。苗先生還有個近乎苛刻的觀念:治思想史者,50歲之前只是打基礎。在這個階段,要“多讀、多想、少寫”,要耐得住寂寞,下筆要慎重。
脫離時代、脫離人民,這不是真正的哲學家
1994年,馮俊公派赴英國牛津大學做高級訪問學者。
按照規定,他需要找一位聯系導師,這位導師既要研究英國哲學,又要懂法國哲學,還要熟悉中國哲學。翻閱牛津大學哲學系100多名教師的資料后,馮俊找到了阿蘭·蒙特費奧裡。
“蒙特費奧裡先生具有多元文化視野,又有高度的政治責任感,還有著廣泛的國際交往。”馮俊回憶,在牛津的這段訪學,除了阿蘭·蒙特費奧裡,還聽過貝爾納·威廉姆斯、安東尼·肯尼等一批大家、名家的課,自己經歷了哲學理論的深度洗禮,也見識了哲學家的優秀品質。
解放周末:在牛津大學,您的最大收獲是什麼?
馮俊:在牛津的一年時間裡,差不多聽了20門課。那裡還有個哲學學會,基本每個月召開一次學術討論會。通過參加這些活動,我開闊了眼界,開始認真思考哲學家應該要有怎樣的品質。
一要有為真理而獻身的精神。希臘文philosophia、英文philosophy一詞,我們翻譯為“哲學”,本意就是“愛智慧、追求智慧”的意思。用現在的話來講,就是熱愛真理、追求真理。愛智慧就要為了知而求知,不要有功利目的,不要太講個人得失,不被其他利益所左右。從古至今,這個精神是不變的,是優秀哲學家的共同品格。
二要實事求是。尤其是要原原本本地讀原著、悟原理,這是基本功。我后來跟我的博士生說,寫論文要搞清楚三個層次:第一個是研究的對象——或者是某個哲學家,或者是某一本著作——本身是怎麼說的,要搞得很熟、很透。第二個是別人讀了這個哲學家的這些書之后有什麼看法。哲學家的思想面世之后,同時代的其他哲學家、后世不同流派的哲學家、研究者,對他的這個觀點是怎麼看的,也要梳理清楚。第三個才是你怎麼看這個哲學家的觀點以及其他人的觀點,進而提出自己的見解和新觀點。
三要眼界開闊,具有把世界看透的能力。普通人可能想些具體的事情就行,但哲學家要想大事,要往全局去想、往遠處去想。哲學家從來都不是狹隘的、封閉的,不是抓住一點不及其余的。這也正是馬克思主義所強調的辯証法。
四要關注社會、關注人生。哲學表面上看沒多大用處,但其實是“無用之大用”,是對未來社會、未來生活的先知。哲學家跟政治學家、社會學家不太一樣,政治學家、社會學家也關注社會、關注人生,但哲學家更抽象思辨,既要把握時代精神的精華,又要有一種批判性思維。
現在有些哲學研究者喜歡孤芳自賞,隻研究很小的問題、研究個人的感受,而不關注他人、不關注社會,脫離時代、脫離人民。這不是真正的哲學家。
解放周末:從世界范圍來看,當代哲學正在發生什麼樣的變化?
馮俊:我的一個感覺是,20世紀以來,西方哲學在社會生活中的地位跟以前是很不一樣的。
在18、19世紀,哲學是世界觀、方法論,對國家乃至世界都發揮著一種意識形態的引領、指導作用。到二戰后,社會思想日益多元化,哲學的學科、流派也在不斷分化。尤其是經歷了反形而上潮流之后,人們不太喜歡講宏大敘事,而開始把哲學具體化、技術化、應用化,往零散、碎片的角度去發展。由此,哲學變成了一種語言分析、概念分析,變成對傳統哲學觀念的解構,變成知識分子的個人體驗乃至對社會現象的簡單批判。
解放周末:“哲學已死”的說法言過其實,但“哲學無用”一說似乎頗為流行?
馮俊:對於哲學的功用,不同的時代有著不同的理解。
在亞裡士多德那裡,他就是為了知而求知,而不是因為學了哲學后可以去賺錢、當官。如果摻雜了功利目的,把它當成敲門磚或者一種手段,就不純粹了。既然沒有任何功利目的,那就無須問哲學有什麼用,問了就俗氣了。所以,古希臘哲學家很坦然地把哲學叫作“無用之學”。
不過,到了近代歐洲,比如笛卡兒和培根,他們就講哲學是有用的。笛卡爾把哲學描繪成“人類知識之樹”:第一哲學,也就是我們現在說的本體論或形而上學的部分,是樹根﹔物理學,也就是現在關於自然界各種基本規律的學問,是樹干﹔各門具體科學是樹枝。果實結在樹枝上,最后我們都要到樹枝上去收獲智慧之果。我也贊同哲學是有用的,是要採摘果實的。
不能有“帽子”的是人才,沒“帽子”的就不是人才
1995年,37歲的馮俊成為人大哲學系最年輕的正教授。
幾年后,馮俊成為人大副校長。在近8年的任期裡,他推動學校與世界上100多所大學建立了校際關系,每月都有世界知名學者來校講學,平均每星期有一次國際或多邊、雙邊的學術研討會,學生們成了國際交流活動的重要參與者。
“現在的年輕人好學、睿智、機敏,具有良好的專業功底、嫻熟的英語表達。這都讓人倍感驕傲。”馮俊感言。
解放周末:從您的觀察來看,中西方大學有什麼異同?
馮俊:無論是西方傳統,還是中國傳統,大學肯定都是做大學問的地方,是教書育人的地方。這是一個根本的功能。
西方的大學經歷過了好幾個階段:工業革命之后,像德國的洪堡大學,除了教書育人之外,還特別強調科學研究,注重教學、科研的統一﹔到19世紀末20世紀初,像美國的很多州立大學,還要求學校得有社會服務,要為周圍居民上學提供方便,還要服務於地方的經濟建設。中國現代大學制度是從西方引進的,有100多年的歷史。改革開放以來,很多大學撤銷合並,重新變成綜合性的教育機構,在教學、科研和社會服務等領域都有很大進步,許多大學正朝著“雙一流”的目標邁進。
解放周末:在朝“雙一流”邁進的過程中,中國高校還有哪些不足需要克服?
馮俊:在各種因素的影響下,我們的大學也出現了一些“綜合征”。例如在教學科研考評上,出現了越來越西方化的傾向。很多大學十分看重在西方排行榜上的排名。在人文社科領域,一些高校關注的也是教師在西方哪個權威雜志上發表了多少文章。一些高校的歷史學專業、中國史專業,竟然也必須要“洋博士”。
還有一個量化考核的問題。每一篇文章都要看被國際同行引的次數有多少、國際影響因子是多少。引進人才的時候也是“量化”的——從哪個大學畢業、在國外權威雜志發了幾篇文章,就給你多少年薪﹔學校名氣差一點,刊登文章的雜志層次低一點,年薪就少一些。事實上,在人文社科領域,特別是研究中國社會、中國經濟問題,你的文章不具有現實意義、理論突破和正面影響,所謂的“影響因子”再高又有什麼意義?
另外,當前高校還有一個傾向,那就是過於重視“某某學者”“某某人才”等頭銜。似乎有“帽子”的才是人才,沒有“帽子”就不是人才。真正安心做學問的人,“板凳一坐十年冷”,很可能沒有什麼頭銜,能什麼待遇、什麼津貼都不向他們傾斜嗎?
歸根結底,建設世界一流大學,當然要有國際通行的標准,但不能將其絕對化,還得從中國的實際出發,從為中國經濟、政治、社會發展服務的角度出發。
理論走入誤區,就容易走錯路,容易喪失精氣神
2008年7月,馮俊從北京來到上海,擔任中國浦東干部學院常務副院長。
如果說井岡山和延安兩所干部學院側重於重溫黨的歷史、增強理想信念,那麼中國浦東干部學院除了進行革命傳統、紅色基因的教育之外,更強調“向前看、向外看”。
“這是一個講改革開放的地方。”馮俊意識到,不僅要給中國干部講與時俱進的理念、講不同地區的改革開放經驗,而且要向外國學員講好中國國情、講好上海的最新發展。為此,他先后主編《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情詞典》《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理論體系論綱》《中國故事叢書》《中浦院書系》等。
在滬工作7年半,馮俊又回到北京,走進中央黨史研究室。最近,人民出版社出版馮俊的新著《學習新思想》,體現了他對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的深入學習和理解。
解放周末:從高等教育到干部培訓,中間的轉換難嗎?馮俊:確實,這是一個很大的跨越,既跨行業又跨地區。
我做事有兩個特點:一個是組織讓干什麼就干什麼,另一個是干一行就要學一行、愛一行、專一行。要麼就不干,要干就把它干好。這可能是我們這一代人的共同風格和特點。我覺得搞哲學的人去搞干部教育,還是有一些理論優勢的。在大學期間,馬列原著和馬克思主義哲學原理我恰恰啃得很深、很細。這對后來的工作很有幫助。
解放周末:您理想的中國浦東干部學院是什麼樣的?
馮俊:按照中央的辦學要求,我們要把學校辦出特色,既要有一般黨校、行政學院的共性,又得有中浦院自己的個性和特點,具有不可替代性。否則,全國黨校兩三千家,多一家少一家是不是無所謂了?
中浦院的特色,一個是講好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故事、講好改革開放的故事,讓全國的領導干部來學上海、學長三角是怎麼搞改革開放的、怎麼走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的。
另一個就是國際化,跟外國人講好中國故事,實際上就是貢獻中國智慧、中國方案。在我離開上海之前,學院一共給130多個國家、50多個外國政黨培訓過眾多黨派領袖、政府官員。我們收集了外國學員的“百問”,都逐一進行解答,講完了還要跟他們交流。
解放周末:從中浦院調到中央黨史研究室工作,又有什麼感觸?
馮俊:從中浦院到中央黨史研究室,我覺得可以用“三個沒有變,兩個用得上”來概括——
“三個沒有變”是,黨校和干部學院姓黨,黨史也姓黨,堅持黨性原則沒有變﹔向黨中央看齊沒有變﹔圍繞中心服務大局沒有變。
“兩個用得上”是,馬克思主義的辯証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是世界觀和方法論,可以用來總結共產黨執政規律、社會主義建設規律和人類社會發展規律﹔中浦院是講改革開放的實踐創新,現在搞黨史研究是對改革開放進行理論提升和歷史總結,以往的積累都能用得上。
解放周末:正在進行的“不忘初心、牢記使命”主題教育中,學習黨史、新中國史是一個重要內容。在您看來,怎樣才能做到知史愛黨、知史愛國?
馮俊:守初心、擔使命,首先得了解初心和使命是什麼。到哪去了解初心和使命呢?顯然,我們需要學習領悟黨史、新中國史。
隨著經歷過革命、建設和改革的老一輩慢慢離去,90后、80后甚至70后的黨員干部對黨史知道得不多、不細。黨史、新中國史這個學科越來越需要、越來越重要,黨史和文獻工作者的責任更加重大,尤為需要把黨史、新中國史記錄好、編寫好、宣傳教育好。
今年是新中國成立70周年。回過頭來看,歷史性的考試我們考出了好成績,為長期執政積累了經驗,也把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的優越性體現出來了。總結歷史經驗,我有幾個深切感受:
第一,70年來堅持馬克思主義中國化,不斷進行理論創新,不斷使黨的指導思想與時俱進,這是我們成功的一大秘訣。為什麼蘇聯垮下去了?列寧、斯大林有自己的理論,但蘇聯后面就沒有新的、正確的理論了。理論走入誤區,就容易走錯路,容易喪失精氣神。
第二,70年來堅持以人民為中心的理念。
第三,70年來堅持獨立自主、自力更生、艱苦奮斗的精神。當然,我們要開放包容,要學習西方文明的優秀成果,學習人家的先進技術、管理經驗,但最終還是要扎根中國大地、回到獨立自主上來。
總之,黨史、新中國史了解得越多、學得越深,就越能感受到紅色政權來之不易、中華人民共和國來之不易、中國特色社會主義來之不易。
(作者:馮俊,1958年出生,先后擔任中國人民大學副校長、中國浦東干部學院常務副院長、第十二屆全國政協委員、中央黨史研究室副主任、中央黨史和文獻研究院院務委員(副部長級)。出版《開啟理性之門--笛卡爾哲學研究》《法國近代哲學史》《后現代主義哲學講演錄》等十余部專著、文集,主編《西方哲學史》,主持翻譯《勞特利奇哲學史》《法國哲學史》《牛津西方哲學簡史》等。)
(記者 夏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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