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機體哲學研究的當代價值
機體哲學從哲學角度思考各種機體的性質、結構和演變規律。近代科學興起之后,機械論世界觀一度佔據主導地位,“機器”被認為比“機體”更為根本。但是,從萊布尼茨、英國哲學家懷特海到德國哲學家漢斯·尤納斯等人,機體哲學研究一直在延續。當代科技、經濟和社會生活中的一系列重大現實問題展現了對機體哲學新的時代需求,因而有必要重新審視機體哲學研究的當代價值。
一
機體哲學研究的當代價值首先體現在本體論領域。受機械論世界觀的影響,人們看待機器、工具和各種產品時,首先想到的是其物理和化學性質,較少關注人類自身機體特征對機器、工具和各種產品結構、功能的影響或嵌入。實際上,一些學者早就指出機器和工具已經被人類以各種方式賦予機體特征,如19世紀德國技術哲學家卡普認為工具是人類的“器官投影”,馬克思認為工具是人類的“器官延長”,20世紀的德國哲學家蓋倫認為工具是人類的“器官補償”和“器官強化”。人工智能技術的發展使得機器帶有越來越多的機體特征,“機器”與“機體”的傳統鴻溝正在縮小。機器和工具都可以視為不同程度的“人工機體”,它們區別於純粹的自然物,是人類將自身機體特征通過實踐賦予自然物的結果。
人類還將自身機體特征通過實踐賦予社會組織結構以至思想觀念體系,這就出現了各種“社會機體”和“精神機體”。前者包括家庭、家族、社團、政黨、國家等﹔后者包括各種知識體系、心理結構、語言系統、游戲規則等。社會科學和人文科學的研究范式之所以不同於自然科學的研究范式,正是因為它們研究的是“社會機體”和“精神機體”,而不是純粹的自然界。然而,自然科學的研究范式仍在不同程度上影響著對“社會機體”和“精神機體”的認知,比如,盡可能用量化指標考察“社會機體”和“精神機體”的特征,注重實証調查和效益分析等。西方近代機體哲學曾從機體角度考察事物的存在方式,如萊布尼茨的“單子”是具有機體特征的精神事物的基本單位,懷特海用“過程”和“事件”取代機械論世界觀的“廣延”和“實體”作為思考的出發點。但是,機體哲學尚未在影響社會科學和人文科學的研究范式上發揮主導作用,一個可能原因是機體哲學的本體論研究還不夠充分和深入,在解釋各類“機體”特征和相互關系方面還存在問題。機體哲學研究有助於更深刻地理解技術實踐的本質,揭示當代科學技術與社會的互動關系,促進社會科學和人文科學的深入發展。
二
機體哲學研究的當代價值還體現在認識論領域。近代自然科學的思維方式注重分門別類的研究,強調明晰性、確定性和嚴格性。用這種思維方式研究各種“機體”,很容易造成對“機體”內和“機體”間有機聯系的割裂。“機體”具有能動性和目的性,其表現方式靈活多變,有些有機聯系則是隱蔽的、隨機的。如果簡單地用邏輯分析看待“機體”性質,以為隻有達到明晰性、確定性和嚴格性的標准才能把握“機體”的本質,就會忽略“機體”本身固有的許多特點,作出偏頗或錯誤的判斷。一台機器如果隻從邏輯分析角度看,隻能看成零件的組合,隻有從結構、功能和目的角度才能揭示其“人工機體”特征。法國哲學家埃呂爾曾認為技術體系的發展顯示出某種客觀的“自主性”,這正是“人工機體”特征的集中體現。作為“精神機體”的人文文化,更難以完全依賴邏輯分析思維加以研究。人際交流中的“意會”知識、情感變化、生活體驗、審美標准等都需要依靠直覺加以把握。
簡單的邏輯分析思維有可能造成對“社會機體”中各種現象的錯誤或片面理解。在“社會機體”中,有些事物特征是明晰的,但可能受隱蔽的社會因素的潛在制約﹔有些事物特征看起來確定無疑,長時間卻會顯現不同側面﹔有些依賴直覺的判斷和推理似乎不夠嚴格可靠,但實踐中卻往往行之有效。如果隻接受符合明晰、確定、嚴格標准的認識成果,排斥直覺,就會造成思維狹隘、僵化以至謬誤。例如,主張個性高度自由一直是西方傳統文化突出的顯性特征,但其隱性的社會基礎是人們對規則、制度和契約關系的深厚的習慣性認同。如果隻注意顯性社會特征之間的聯系,忽視隱性的社會基礎的制約,就會以為隻有“個性自由程度”直接決定經濟和社會發展。
要正確認識各種“機體”中的有機聯系,關鍵在於處理好邏輯與直覺的關系。直覺思維有助於把握“機體”的整體特征和功能,發現隱蔽的、隨機的、流變的有機聯系,在信息和知識不完備的情況下比較准確地評估事物的發展趨勢。但直覺思維不夠精細,容易忽略認識成果成立的前提條件和適用范圍,因而需要從邏輯上進行追問和整理。機體哲學研究為邏輯思維和直覺思維的有機結合提供了統一的理論框架。萊布尼茨認為本質認識除了概念的自明性之外還有直覺的起源,這種觀念對后來胡塞爾現象學的“生活直觀”“本質直觀”概念有著深刻影響。20世紀以來現象學和解釋學的發展,將人們的關注點引向“不在場”的存在,引向“前理解”和“視域融合”,為辨識各種有機聯系提供了重要的思想方法。中國傳統哲學是在邏輯思維不發達的社會環境中發展起來的,其中包含很多有助於揭示直覺思維的過程、方法和功能的思想資源。然而,中國傳統哲學的思想資源在表現方式上還缺乏現代特點,其影響有限,原因之一是缺少邏輯上的追問和整理。從機體哲學角度開展這方面研究,有助於中國傳統哲學和文化在處理全球化時代人類社會面臨的各種現實問題方面發揮更大作用。
三
體現機體哲學研究的當代價值的第三個領域是價值觀和倫理學的領域。近代以來科學技術引發的環境和生態危機、高新技術帶來的倫理挑戰、現代化和后現代進程中人際關系的調整,都需要通過機體哲學研究及時進行理論概括,從價值觀和倫理學角度考察其中的觀念沖突和實踐問題。
現代環境哲學和環境倫理學說在不同程度上都帶有機體哲學的特征,主張把人類與自然環境看成統一的“機體”,從維護生態系統有機聯系的角度開展環境保護和生態文明建設。當代高新技術帶來的倫理挑戰展現了人類“生理機體”與“人工機體”新的復雜關系。如果像芯片、納米機器人、人造器官這樣的“人工機體”越來越多地嵌入人類的“生理機體”,甚至成為一部分人監視、控制、擺布另一部分人的強大工具,如何保証社會的公平正義?漢斯·尤納斯從機體哲學出發,主張科技工作者要對科技應用在未來可能產生的后果負責,主動避免出現不可逆的消極影響。海德格爾力圖通過哲學反思擺脫現代技術的“座架”,回歸人與自然和諧的有機聯系。然而,這些努力還未取得預期效果。如何從價值觀和倫理學角度協調各種“機體”之間的關系,促進社會的和諧發展,是亟待解決的重大課題。這裡有三個比較突出的問題。
一是“機體”整體與其部分或單元的價值和倫理關系。機體哲學研究注重“機體”的整體結構和功能,並不意味著“機體”的整體價值可以無條件地優先於部分或單元的價值,或者說為了整體價值可以無視部分或單元的價值。“機體”的生命力在於,其整體的活性既決定了部分或單元的活性,又取決於部分或單元的活性。在此基礎上,應提倡一種從局部和單元出發主動維護和發展整體價值的倫理觀念。在“社會機體”中,既要尊重每個公民的人格與權益,又要提倡個人主動承擔對家庭、社會和國家的責任,培育“社會機體”整體上的活力。
二是“機體”各部分或單元之間的價值和倫理關系。由於“機體”內部存在各種有機聯系,如果某一部分或單元出現非常規的迅速生長,勢必會過量吸收其他部分或單元的能量資源,破壞“機體”內部的平衡關系。因此,保証“機體”內部各部分和單元之間的合理制衡,就成為“機體”維系健康穩定的必要條件。社會上存在的某些腐敗現象,從“精神機體”角度看確如潰爛機體,完全失去活性﹔而從“社會機體”角度看,腐敗現象卻如同“癌症”,以其不正常的局部“活性”侵蝕整個“機體”的活性,破壞整個社會的公平正義。因此,根除腐敗現象需從制度建設入手,消除“社會機體”中部分或單元病態擴展私欲的可能性。
三是各類“機體”之間的價值和倫理關系。人們的追求如果在某一類“機體”上過度投入,同樣會出現失控現象,導致價值觀錯位和倫理意識淡漠。如果人們沒有節制地追求物質享受和權勢,不僅會破壞社會秩序和生態環境,還會污染人們的心靈。在“人工機體”和“社會機體”充分發展的基礎上,隻有“精神機體”的健康發展,才能引領人們追求高雅的生活情趣,理性地對待生活、事業和人生,由此帶來人類社會的和諧和持續進步。機體哲學研究有助於處理好各類“機體”協同發展的關系,為解決人類面臨的新的時代問題提供理論支持和對策上的啟示。
(作者單位:大連理工大學人文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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