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長三角“非遺”保護之思
思想者
|
|
|
|
|
|
|
|
|
|
|
|
思想者小傳
朱恆夫 1959年出生,江蘇濱海人,南京大學文學博士。上海大學二級教授、博導,昆侖學者,教育部高等學校中文學科教學指導委員會委員,中國儺戲學會副會長,中國戲曲學會常務理事,上海戲曲學會副會長,國家重點教材《中國戲曲史》首席專家。代表性著作有《目連戲研究》、《灘簧考論》、《走進中國經典傳說與小說的世界》、《中國戲曲美學》等。
這些年,盡管“非遺”在媒體上是一個高頻詞,但不少老百姓還是覺得“非遺”離自己很遙遠。我們曾經做過這樣的調查,詢問50位來自社會各階層、各行業的成年人,請他們說出本省市5個以上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幾乎沒有一人能夠全部說出來。問他們保護“非遺”的意義,回答最多的就是:“老祖宗留下的東西,不能毀了”。如果說這代表了普遍觀點,那麼我們的“非遺”傳承的前景是令人擔憂的。
如何理解“非遺”價值
一個地方的文化特質、氣質稟性,常常會以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形式記錄下來、流傳后人
具體到長三角地區,經過十多年的普查,有關部門在“非遺”的搶救、保護、傳承方面,做了許多卓有成效的工作,改變了過去少人問津、不斷消亡的境況。但要探究“非遺”在今天這個時代究竟有怎樣的存在價值,很多人還是認為申遺、保護非遺,不過是政府態度、政府行為。其實一個地區的文化事象,集中反映了當地人們的宗教信仰、價值觀念、道德標准和審美心理等精神形態,而這些精神形態又由該地區的經濟生產、地理環境等因素所決定,所謂“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因此,經歷歲月打磨而傳之久遠的“非遺”就成了地域文化的精華,成了具有代表性意義的文化符號。
以中國的四大傳說(牛郎織女、孟姜女、梁祝與白蛇傳)為例,其實都與長三角有關。牛郎織女后來嬗變為董永與七仙女的故事,而董永的家鄉有一說是江蘇東台人。董永傳說的核心是,織女出於對一個勞動青年孝親品質的感動,而不顧自己為天帝孫女的身份,毅然下嫁給他。這一情節,也是給歷代勞動人民精神安慰和美好想象最多的地方。孟姜女的傳說,雖然遍布全國許多地方,但明清時期大部分戲劇與唱本都說孟姜女是華亭縣人,也就是上海人,她所過的第一個關卡是蘇州的滸墅關。孟姜女這一傳說,主要表現了普通民眾對暴政造成家室不能團圓的悲慘結局的強烈不滿。哭倒長城的情節,實際上表現的是一個弱女子反抗暴君的勝利。梁祝二人籍貫異議不多,多數人認同上虞、會稽說。千百年來,人們感動於二人在強大的封建禮教的壓力下,對愛情至死不渝。《白蛇傳》的故事發生在杭州、蘇州和鎮江,白素貞雖然是蛇精,但是她對愛情的執著追求與不畏邪惡勢力的精神,受到世人景仰。其他如流傳太湖流域的長篇敘事民歌《五姑娘》、徐文長的傳說、四大才子的傳說、高機與吳三春,等等,也都表現了平等、自由的精神。
不僅僅是民間傳說,其他形式的“非遺”也同樣體現了這種精神。舞龍這一民間舞蹈形式在全國許多地方都能見到,但就密度和品種來說,沒有哪一個地方超過長三角。僅浙江一省就有奉化布龍、長興百葉龍等十多種。龍在一般人的觀念中,本是主宰人們命運的龐然大物,它控制著農業賴以生存的雨量。倘若它對人類有不滿之心,或讓大地龜裂,顆粒無收﹔或降雨成災,洪水泛濫。可是,在舞龍之時,龍為人所控制,要它向東就向東,要它向西就向西。此時,不論是舞龍人還是觀龍者,都會生出一種無所畏懼的亢奮情緒。可以這樣說,熱愛舞龍活動,本身就是長三角地區老百姓自由、平等意識的體現。
而這種意識,與長三角地區的歷史地理環境和商品經濟發達有關。先秦之前,在奉行禮教文化的中原之士看來,這裡是“化外之地”。雖然后來中原文化南下,但南方人那種不願受束縛的天性還是不時地流露出來。南朝時的吳地,年輕男女在深夜時分還在卿卿我我,低吟著《子夜歌》等情歌。唐末后,國家的經濟重心漸漸南移,商品經濟日趨活躍,南方市鎮不斷崛起,資本主義生產關系的萌芽也沖破重重阻礙、頑強生長。明朝中后期的江南市民,為爭取自己的利益,勇敢地與朝廷派來的稅監、緹騎作生死搏斗。在清兵南下,強制推行滿族剃發的頭型時,許多江南士人情願留發不留頭。
由此可見,一個地方的文化特質、氣質稟性,常常會以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形式記錄下來、流傳后人。當然,因為地區的特殊性,長三角在“非遺”保護方面也同樣面臨著困境。首先,從文化品性來說,長三角屬於“海派文化”區域,受歐美文化影響頗深。如何在中西文化交匯之地,既接納外來優秀文化,又能讓傳統文化之樹永葆長青?其次,作為經濟發達地區,長三角城市化進程的速度較快,城鎮人口早已超過了農村人口,而且農村人口還在不斷地向城鎮遷徙。以鄉村、農業為基礎構建起來的傳統文化,如何實現與現代城市文化順利對接?再者,作為歷史上移民較多的區域,上海就不用說了,即便在蘇浙許多城鎮,2/3的人口已經是非本地戶籍人口。如何在多元文化的碰撞中,產生一個新的區域文化?上述三大問題,如果能夠得到較好的解決,不僅能讓本地區傳統文化資源在當代語境下得到較好的保護和傳承,也將對其他地區起到示范性作用。
長三角的“非遺”特色
無論是物質的商品還是藝術的商品,長期定於一格,絕對走不遠。任何藝術,都應該在內容和形式上不斷地變革、創新
人們常夸贊長三角地區 “非遺”事象的雅致、柔美、精細,事實確實如此。昆曲的“水磨調”唱起來“拍捱冷板,聲則平上去入之婉協,字則頭腹尾音之畢勻。功深琢,氣無煙火,啟口輕圓,收音純細”。江南絲竹,由二胡、揚琴、琵琶、三弦、秦琴、笛、簫等絲竹類樂器組成,旋律抒情優美,風格清新流暢。名聞天下的顧繡是由明代嘉靖三十八年(1559年)鬆江府進士顧名世家族的女性眷屬所創造、發展和傳播的。其繡品使用的線細逾發絲,針刺纖細如毫毛,配色精妙。一幅繡品往往要耗時數月才能完成,所繡山水、人物、花鳥精細無比、栩栩如生,受到官府和民間的廣泛推崇。明代鬆江畫派代表人物董其昌對顧繡極為贊賞,稱它“精工奪巧,同儕不能望其項背……人巧極天工,錯奇矣”。
由這三個項目,就可以看出長三角地區“非遺”的精美程度。而這種精美絕非一蹴而就,需要經年累月的訓練才能達到這樣的藝術境界。昆曲藝人從拜師學藝到登台演出,需要五年時間﹔從登台到演唱技藝精熟,還要五年時間。江南絲竹中的樂器,不論是管還是弦,若要能參加和聲演奏,沒有三年時間的練習是絕無可能的﹔要自成一家,形成自己的風格,智力非常者,還要再花上十年左右的時間。顧繡能成天下一絕,更是用顧家幾代女眷的心血換來的。隻有富庶的江南才會出現不計時間、不計工本去專心致志學習一門藝術的現象。在明代,江南富戶不可計數,不要說蘇州、杭州這樣的大城市了,就是一般的集鎮,亦是商貿活躍、市面繁華。
而人在積聚了一定的財富之后,就可以用工雇人,不必親自勞作,更不需要披星戴月的辛苦,於是便成了有閑階層中的人。而人在有閑之后,就會追求精神上的享受,“玩”藝術自然是既體面又有益身心健康的活動。長三角地區的文藝事象,有許多就是由有錢又有閑的人“玩”出來的,而且玩到幾乎完美的境界。即使是小戶人家,也是不急著拿藝術、手藝去賣錢,而是耐心地培養孩子慢慢夯實基礎,以便日后練出一門絕活。與其他地方相比,長三角地區的“非遺”有著富庶地區特有的從容和精致。
再看今天的上海人,特別喜歡在自己的 “非遺”名稱前加上一個“海派”的定語,如海派魔術、海派燈彩、海派雜技、海派玉雕、海派國畫、海派木偶戲。同為京劇,我們也有自己的海派京劇。其實什麼是海派呢?以我的理解,就是從眾、開放、包容、創新。一言以蔽之,與時俱進。如果以這個定義來衡量,不僅上海的傳統文藝是這樣,整個長三角地區因受海派文化的影響與輻射,大致也是如此。
我們先以上海的“非遺”事象為例。人們所熟悉的月份牌年畫真正是海派文化的產物。在功能上,它近似於傳統的年畫,但其內容既不是天神地癨,也不是戲曲人物,而是都市的時尚女性。在創作手法上,它開始用的是中國傳統工筆淡彩或重彩手法,很快便改為細膩寫實的西洋擦筆水彩手法,畫出來既有水彩畫的效果,更有油畫的立體感和明麗色彩。問世之后,立即風靡全國上下。當時無論在城市還是在鄉村,無論是在家庭還是在公共場所,月份牌年畫真是處處可見。
還有流傳於長三角地區的灘簧,它的發展也能說明這個問題。它本是常錫地方的一種曲藝,至少在乾隆年間就有人以此賣藝。開始的形式很雜,有的僅為歌唱,有的則不唱,兩人捧哏逗哏,相當於相聲。后來受評彈的影響,說唱長篇故事,並將人物分成生、旦、淨、末、丑幾個行當,五六個藝人各扮一個角色,敘述體和代言體混合使用,但仍然是坐唱。隨著影響的擴大和經濟利益的驅動,灘簧開始逐漸向東向南流布。於是,到蘇州的,和當地的方言土語、民歌小調、本地故事相結合,加上受昆曲影響,后來嬗變為蘇灘﹔到上海郊區農村的,演變成本灘﹔向南的,則變成了湖灘、杭灘、紹興灘簧、余姚灘簧、寧波灘簧、台州灘簧、溫州灘簧等。到了上世紀初,錫灘、蘇灘、寧波灘簧和上海農村的本灘,進入了上海市內,又主動向京劇、話劇等成熟藝術學習,以市民的審美趣味為自己的發展方向。很快,它由坐唱改為舞台化妝演唱,將唱本中的長篇故事如 《珍珠塔》、《雙珠鳳》、《玉蜻蜓》、《白蛇傳》、《孟麗君》等搬上了舞台,有的灘簧還改編新上演的中外電影、話劇劇目。在不到三十年的時間裡,它就由曲藝發展成能在上海灘與京劇等一較高下的劇種。
長三角地區同屬海派文化區域,其眾多的“非遺”事象有著共同的特色。“與時俱進”的鮮明特質,無疑與這一地區濃厚的商業文化氛圍有關。為了賺取更多的金錢,商人們總是設法以 “你無我有”的新異取勝,漸漸地便養成了市民追逐奇巧的心理。無論是物質的商品還是藝術的商品,長期定於一格,絕對走不遠。所以,任何藝術要想在上海灘站住腳,就必須虛心地接受其他藝術的營養,在內容和形式上不斷地變革、創新。
保護與傳承方略
非物質文化遺產是一個民族、一個地區文化的重要載體。保護“非遺”,不是抱殘守缺,而是在保護我們的文脈
本世紀以來,政府和社會各界對“非遺”的重視程度前所未有。長三角地區因為經濟發達,投入的人力與財力更是遠超國內平均水平。但是,“非遺”的危機並沒有明顯緩解,有的甚至因為和經濟效益緊密挂鉤、過度開發,反而比未被命名為“非遺”之前更加衰敗。“非遺”保護,同樣要尊重藝術發展規律,不能不對症下藥。
首先,要有所為有所不為。對於那些在舊時特定環境中產生,已經失去生命力的文藝形式,用文字、影像和數字技術手段保存即可,不必做活態傳承的努力。譬如田山歌,這種民歌本是農民在插秧、耘稻、耥稻時,由一人領唱,眾人輪流接唱的歌唱形式。在上世紀80年代之前,人們還喜聞愛唱。但是現在的農業比起三四十年前完全變了,許多農田被小區、工廠、倉庫覆蓋了。勞動的方式和種植的農作物也變了,拖拉機等機械替代了強度極大的體力勞動,農民們所種植的多是經濟作物。今天不要說上海、杭州、蘇州等大城市的郊區,就算整個長三角,也很難看到幾十個農民在田野裡集中勞動的景象。
再如上海的碼頭號子,它是昔日碼頭工人肩擔手抬大件、超重的貨物時,為了方便統一行動、同時發力而產生的。今日的上海碼頭基本沒有了繁重的體力活,工人們用起重機、吊車、卡車來搬運集裝箱。讓一個工人在駕駛室裡獨自高聲呼喊碼頭號子,豈不滑稽?
所以保護與傳承,並非是讓所有的非物質遺產都活態地生存。某項“非遺”能否傳播下去,首先要看它傳播的基礎還存在不存在。如若環境不存在,它就無法傳播,所謂“皮之不存,毛將焉附”。人為地讓它“活下去”,無非是花錢養幾個表演者,讓他們在某種場合展示一番,以証明這一“非遺”事象得到了有效的保護,其實這種做法完全違背藝術發展規律。
其次,要有的放矢。政府應該用購買作品的方式,來傳承保護一些“非遺”的技藝。我們擔憂一部分“非遺”的消亡,實際上是擔心技藝失傳。原來有市場的藝術現在沒有了市場,人們不可能不考慮吃飯的問題而光想著保護與傳承。於是,依賴於老藝人技藝的“非遺”,隨著老藝人的辭世,從此銷聲匿跡。因此,傳承與保護“非遺”的關鍵,是要讓老藝人將技藝傳承下去。而要做到這一點,就必須讓老藝人有著較高甚至是令人羨慕的經濟收益。
這個道理,政府部門實際上已經想到了。但是,有些做的方法欠妥。目前長三角比較常見的做法,是用錢養藝人,這在戲曲劇種的保護與傳承方面尤為突出。結果怎麼樣呢?錢花了不少,保護與傳承的成績卻沒有什麼起色。何以會如此?是因為錢用錯了地方。不應該花錢養藝人,而應該花錢購買藝術作品。現在劇團的藝人,不論演不演出,也不論演多演少、演好演壞,都會按時領取工資與各種津貼,那麼就很難保証都會竭盡全力將技藝練好,會努力編演出讓觀眾歡迎的好戲。如果用錢購買作品,其效果就不一樣了。可以將錢貼補在單張的戲票中,到劇場看戲的觀眾越多,你得到的政府補貼便越多。
或許,有人會擔心這樣做會使一些劇團解散,加速劇種的衰落,這種擔憂是將保護劇種混同於保護某一個具體劇團,也過度悲觀評估了戲曲的傳承環境。劇團雖然是劇種的載體,但並非隻有這一個載體。一個劇團解散了,還會有新的劇團產生。建國前的劇團,哪有多少是鐵打的營盤,解散與新建倒是常態。至於戲曲的傳承環境,也就是觀眾基礎,其實還是相當厚實的。要看到,蘇州昆劇院在上海東方藝術中心演出青春版 《牡丹亭》,一票難求﹔陝西眉戶劇《遲開的玫瑰》,演多少場就爆滿多少場。關鍵在於,能不能向觀眾提供符合今日審美的劇目。
劇種的保護傳承是這樣,刺繡、雕塑以及龍舞等民間游藝也是如此。比如顧繡,因其創作耗時費工,經濟效益卻不盡如人意,以致現在隻有十幾個人在從事這項藝術工作,出現了后繼乏人的危機。對它的保護和傳承,與其直接出錢“養人”,不如通過政府採購的形式,以確保顧繡藝人的高收益。而購買來的作品,一方面可以在工藝品商店寄售,所得收入再回籠到“非遺”保護傳承的基金中,形成良性的循環﹔另一方面還可以作為國禮或地方政府的禮品,從而宣傳中國的傳統文化。
再次,要有“一盤棋”的整體考慮。長三角地區有相近的方言、風俗、生活方式,許多藝術是在吸收整個地區的文化營養,並在共同扶持下才得到成長或傳承的。就像昆曲,沒有蘇浙滬各界人士的共同努力,恐怕它早已成了消亡的劇種了。現在昆曲似乎充滿了生機,但背后其實隱憂重重。若不採取得力的措施,昆曲演員能演的折子戲會越來越少、昆曲的市場會愈來愈萎縮。今后,可否對兩省一市的昆曲劇團作出統一規劃,將經典的折子戲和本戲打包分給各個劇團,然后安排各個劇團在長三角區域內巡演﹔而各地政府能否做到像對待屬下劇團那樣,讓外省市劇團也享受財政貼補演出的待遇。這樣,就能有效地避免“老戲老看,老看老戲”的尷尬,同時,因劇團頻繁演出、曲不離口,昆曲市場也自然會越來越大。
還有,須“從娃娃抓起”。中小學語文、歷史教科書裡,應該適當增加介紹地方“非遺”事象的內容。眾所周知,“非遺”的保護與傳承工作能否持之以恆,青少年對“非遺”的興趣是一個至關重要的因素。如果他們對傳統的文化是漠視的,那麼當然就不可能加入傳承人的行列。在這方面,學校教育可以取得事半功倍的效果。
如果說,非物質文化遺產是一個民族文化的重要載體,那麼長三角的“非遺”就是本地區的文化結晶。它對於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來說,是安置靈魂的美好家園﹔對於外部世界而言,則是了解吳越之人秉性、智慧與文化修養的一個重要窗口。保護“非遺”,不是抱殘守缺,而是在保護我們的文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