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哲學家的語言具有很強的抽象性、思辨性和概括性，即使是他們使用的一些常見詞匯，也往往具有豐富的“言下之意”，不同於常理。有人喜歡引用這些哲學家的名言，但也常常鬧出“郢書燕說”的笑話來。歷史和現實生活中不乏這種例子，黑格爾的名言“凡是現實的都是合理的，凡是合理的都是現實的”，其際遇就很有代表性。

一般來說，現實就是客觀存在的一切事物和現象。從這個角度理解，“凡是現實的都是合理的”，就意味著肯定現實存在的一切事物和現象都具有合理性、都無可非議，不管它們是否順應時代潮流、是否符合人們的價值取向和審美情趣。正因為如此，黑格爾的這句名言獲得了當時的普魯士政府的青睞，被視為把現存的一切神聖化，在哲學上替專制制度、警察國家、專斷司法、書報檢查制度等祝福。普魯士國王弗裡德裡希—威廉三世是這樣認為的，他的臣民也是這樣認為的。其實，黑格爾在這裡利用普魯士政府的昏庸無知，為應付其封建專制統治和嚴格的書報檢查制度而運用了“春秋筆法”，也給后人開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玩笑”。其微言大義，頗耐人尋味。

在黑格爾的哲學體系中，“現實”（Wirklichkeit）屬於“本質論”的范疇，是與普遍必然性密切聯系的，這與我們日常所說的現實存在重大差別。后者大致相當於黑格爾所謂的“定在”（Dasein），即有限的、特定的、此時此地的存在，屬於“存在論”的范疇。“定在”中有一部分是現實，但也有一部分是現象即“偶然的存在”。在《小邏輯》一書中，黑格爾以通俗明快的筆調寫道：“在日常生活中，任何幻想、錯誤、罪惡以及一切壞東西、一切腐敗幻滅的存在，盡管人們都隨便把它們叫做現實。但是，甚至在平常的感覺裡，也會覺得一個偶然的存在不配享有現實的美名。”在這段話的“潛台詞”中，當時的專制制度、警察國家、專斷司法、書報檢查制度等，就是所謂“偶然的存在”。因此，所謂“凡是現實的都是合理的”，可以合乎邏輯地理解為：隻有那些具有普遍必然性的存在才是現實，才具有合理性﹔而那些偶然性的存在只是倏忽即逝、沒有意義的現象，沒有合理性，注定要滅亡。這樣一來，一個表面上看來是封建專制制度贊美詩的命題，就變成了為推翻這種制度而鼓與呼的革命口號。具有進步意識和革命精神的德國詩人亨利希•海涅敏銳地看到了這一點，恩格斯則在《路德維希•費爾巴哈和德國古典哲學的終結》一文中對此進行了深入闡述。然而，令人遺憾的是，在100多年后的今天，仍然有一些人在誤解和誤用這句名言，或者把它作為在遭遇現實的無奈時聊以自慰的理論依據，或者把它作為替種種不合理現象鳴鑼開道的辯護詞。因此，為這句名言正本清源，還有其必要性和現實意義。

重提哲學史上的這段“百年公案”，一是為了讓更多的人理解黑格爾這句名言的真實涵義，二是為了就一個學風問題一抒己見。在我們所處的這個大變革、大轉型的時代，新事物新現象層出不窮，新問題新矛盾不斷涌現，其中“現實”與“現象”相互交織、“必然存在”與“偶然存在”同時並存，這對學者的眼力、功力和定力提出了嚴峻的考驗。一些學者在沒有經過深入思考和辨析的情況下，就急於去論証一些偶然現象的必然性與合理性，結果鬧出不少笑話，也在不同程度上降低了學者群體的公信力。“腐敗為發展的必然代價”等等說法，此之謂也。這啟示我們：在“亂花漸欲迷人眼”的現象世界面前，作為學者一定要信守良知、保持“冷眼”，多從歷史經驗教訓上看問題，多從時代要求和現實需要上看問題，多從事物發展的必然趨勢上看問題，不跟風、不盲從，更不能成為既得利益者的代言人。

（人民日報2010年2月12日第十六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