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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光潛的十字真言

張首映

2011年07月19日16:35    來源:人民網-人民日報新聞研究網

  二十世紀,眨眼成為過去。

  過去是一種潔具,將許多復雜的形象變得清晰,將許多朦朧的背影洗得簡明,退卻了衣上的褶皺和身上的糾纏,消化了該消化的心理負擔,如同雨過天晴,天空頓時變得清澈、明亮、清新、高遠、博大起來。

  二十世紀,很多人寫雜文,魯迅的崇高地位,無人超越。很多人治美學,朱光潛的巍峨山峰,無人掠過。魯迅,雜文,雜文,魯迅﹔朱光潛,美學,美學,朱光潛,如同原子彈、氫彈、導彈、電子彈,成為二十世紀中華文明的獨特風景。

  朱光潛屬於二十世紀。盡管他是桐城后裔,英法留學生,然而,書寫文明史和文化史的人,多是大手筆,不在乎再多一個或少一個桐城派成員,再多一副或少一副西洋鏡。盡管桐城派加西洋鏡為他打了一個台基,然而,台基只是多堆了一些土,不是大廈,不是高峰。二十世紀,使朱光潛成為中國首屈一指的美學家,成就了他的山峰和高峰。

  朱光潛以他的德、才、學、膽、識、著、譯、文、教、命,來鑄造這座高峰的。

  冰心說,朱光潛是真學者。冰心生於一九00年,朱光潛生於一八九七年。冰心此話,不只是世紀同齡人的同路語,而且是發自肺腑的評論。老太太太熟悉文壇和學界了,罵過假文人和假學者。安徽出版的《朱光潛紀念集》等,基本是他的領導如胡喬木、周揚,同事如季羨林、徐中舒、戴餾齡、羅大岡、錢偉長、李賦寧,學生及學生輩如羅藝軍、李澤厚、劉紹棠、吳泰昌、朱虹,同行如蔣孔陽、汝信,編輯如程代熙、郝銘鑒,鄰居如宗璞等關於他的德性紀實。這些人沒有必要“借尸還魂”,把朱光潛當“托”來抬高自己。朱光潛與李澤厚是論敵,卻公私分明,喝酒聊天,毫無芥蒂,磊落得很。

  朱光潛從不賣“才”。桐城熏陶,英法散文,使他三、四十年代的美學論文,晶瑩透徹,流暢通達,篇長嚴謹,可為美品,時至今日,有人接近,無人比美。他以美學美論“露才揚己”,必然而然、自然而然顯示才華和才情。朱自清說,朱光潛著作,“頭頭是道,津津有味”,如“行雲流水,自在極了”,“你想得知識固可讀它,你想得一些情趣或談資也可讀它。如入寶山,你決不會空手回去的。”年輕時,覺得他的論文不夠思辯,不夠“德國味”,不夠“眾妙之門,玄之又玄”。現在,開始寫點隨筆之類,才懂得,理論文章,頭頭是道不難,津津有味太難,朱光潛早把論文、思辯、詩詞、散文、隨筆熔為一體了,象司馬遷那樣,把條陳、史料、觀點、散文、筆記、博物、滑稽這些器官,組合成了一個個活生生的生命。《史記》是歷史,也是藝術,朱光潛的美學,是美學,也是藝術。藝術的,才令人喜聞樂見,才能在經久傳播中長存。

  朱光潛是美學通人。七百萬字的成果,清一色美學,出手的,或著或譯,無論巨細,一如石頭掉進深潭,產生巨瀾或漣漪。現在,美學教科書很多了,有人找我推薦美學概論,我還是推薦他的《文藝心理學》,審美和文藝心理學方面,我向人介紹他的《悲劇心理學》和《變態心理學》,推薦文學概論和中國美學史著作,我請人先讀他的《詩學》,推薦西方美學史,那當然隻有他的《西方美學史》可以推薦了。推薦西方美學著作,十之六七是他翻譯的,如柏拉圖《文藝對話錄》、維柯《新科學》、黑格爾《美學》三卷四冊、萊辛《拉奧孔》、《歌德談話錄》、克羅齊《美學理論》等。其中的部分觀點,我未必贊成,有的還發表商榷文字,但是,作為了解,則不是可有可無的,有時甚至說,“喝了這幾碗酒,其他的酒就能對付了”。在中國現代,不把他的這些著譯讀熟讀通,談美學,談什麼。

  朱光潛出世寒微,自幼身體虛弱,堅持鍛煉身體,早晚散步,練自編自導獨演的“氣功、廣播操、太極拳”那樣的“三結合”,不熬夜,令“健康的精神寄托於健康的身體”,活到八十九歲,走前仍講學和翻譯,真是“活到老,干到老”。論生命長度和效率,論著作等身及質量,他應算是美學界的“終身勞動模范”。老舍自喻“文牛”,“隻要能寫,就萬事亨通”,朱光潛比“文牛”還“牛”,畢竟比“文牛”多活、多干了二十多年。周揚追悼朱光潛的唁函說:“我與他文筆相交數十載,心交至深,他的人品、學識都為我所欽佩。在他垂暮之年,仍奮筆案頭,多有著述,直至最后一息。”胡喬木八十年代給他的信中說:“您在劫后,已八十余歲高齡,仍然每天勤奮工作,這種生命不息,戰斗不止的精神,尤為令人敬佩。”

  朱光潛是世紀學者,引領中國美學近一個世紀。王國維、蔡元培、陳獨秀、呂澄等,為二十世紀中國美學開了頭,中間幾十年唱主角的一直是朱光潛。三、四十年代,他的高頭講章或小冊子,提升了中國美學品質,培育了當時美學青年,五、六十年代美學大討論中,他原本是反角或配角,被批判對象。他直面挑戰,痛改前非,脫胎換骨,據理力爭,后來居上,舌戰群儒,放棄原來“藝術人生化,人生藝術化”觀念,標舉“美是主客觀統一”旗幟,繼續作為美學的中心和主角,成為中國馬克思主義認識論美學之一派。七、八十年代,他執著於馬克思主義經典著作探索,促進“美學熱”,在意識形態論、人道主義、人性論、主體論方面,“但開風氣不為師”。二十世紀為他提供了足夠長的“流水線”,使他在美學界長期導引風騷,留下不朽身影。朱光潛老了,人稱“美學老人”。朱光潛死了,直到今天,不管什麼原因,美學再也沒有熱起來。

  “不想當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兵”。但是,士兵成長為將軍,即使做了將軍,需要品德和實力。有人可能自以為超過了朱光潛,但是,美學界內外尤其外界,卻“不識荊”,或“不買賬”。世紀末,有人“砍頭功”長,立意削平魯迅、朱光潛這樣的山峰,象衣褲店裡剛上崗、隻識尺碼刻度的售貨員那樣,一邊掉皮尺,量身高,一邊說:“你看,魯迅身材不高,朱光潛一樣,比誰誰低,你的身材最標准”。這樣“精神變物質”的觀點,自然“曲高和寡”,連我這樣感到它有“新聞價值”的人,拿其中列舉的論據一看,頓時產生那種“捏造新聞”的反感。如此士兵或將軍,如此掉皮尺,把魯迅這樣的雜文元帥、朱光潛這樣的美學元帥反而襯托得更加高大,更加偉岸,更加鶴立雞群。

  朱光潛是二十世紀中國美學的高山巨峰,可以比較、評論、批判、解剖、炮轟、電擊,或攀緣、開發、利用,事實上,《朱光潛全集》二十卷裡的多數作品,邊被利用、邊被批判的已經很多,但是,他做鑄造的這座高山,這座巨峰,無人越過。

  我在北大學美學時,沒有聽過他的課。他年近九旬,不執教鞭。沒向他請教過問題。隻拜見過兩次,加起來不超過十分鐘。

  八五年秋,進北大第一學期,由一位老師帶領,走進燕南園66號那棟古舊的二層別墅,朝聖般拜望他。我跟著老師叫他“朱老。”他個不高,背已駝,發全白,印堂發皺不發光,眼框很大,雙目炯炯有神,似乎有點“對”,身穿藍色中山服,有點皺巴巴。

  我隻記得他說的一句話:“美學要靠年輕人,年輕人要好好鍛煉身體,好好讀書,多讀外文和原著,多讀馬克思的書,讀馬克思的書,也要讀原著。這些話,我在《美學拾穗集》裡都講了,講多了,年輕人會不會煩?”那位老師代我回答:“哪會呢!”這一次,算是“認認人,認認門”,很快過去了。

  夕陽西下,我們從圖書館出來,常常看到他老人家舉著拐杖,由人攙扶散步。有時揍上前去,叫聲“朱老”,他瞪眼看看,點點頭,連“啊喔哦”都沒有。有一次,居然大著膽子,從圖書館南門陪他走向東門,在東門口,他居然要小便,也小便了。英語系同學告訴我,朱老散步時,有時禁不住。他們取了個名,謂之“珠光一閃”。

  多少個夜晚,躡手躡腳地在燕南園散步,在他房前屋后盤旋,想去看望他,向他求教。學期末,從武漢來的一位老友到北大看我,問我向朱光潛先生請教過沒有?我說,看過一次,沒有請教問題,他說,那你不白來北大學美學了。沖著這句話,當晚,我給上次帶我去朱老家的那位老師打電話。他夫人說,他出差了。第二天下午,我下定決心,鼓起勇氣,擬出幾個問題,向他家走去。一路上,手握筆記本,自己不停地給自己壯膽,用筆記本拍打胸脯和大腿,走進燕南園,走到他家門口。抬頭一望,家裡有人。見狀,准備離開。朱老抬抬手,有人叫我到他面前。他也沒說什麼,以手示意,要我把筆記本給他。他在我筆記本上寫了兩句話,十個字:“以出世精神,做入世事業。”看著我,點點頭。其他人也看著我。我知道,該走了。

  得到這十個字,如獲至寶。回到宿舍,反復地看,反復琢磨,似乎在他的哪本書中讀過。從書架上取出《朱光潛美學文集》,在第一卷《談美》的“開場白”中,查到這樣的話:“人要有出世的精神才可以做入世的事業”,看到朱自清先生在《談美》序言中說的:“孟實先生引讀者由藝術走入人生,又將人生納入藝術之中。這種‘宏遠的眼界和豁達的胸襟’,值得學者深思“。乘著興起,以一周時間,我重新閱讀朱老的五卷《文集》。他的那篇《作者自傳》,讀了許多遍。還向其他老師了解朱老的治學方法和途徑。才知道,解放前,朱老有多次做官機會,放棄了,認為行政工作會耽誤著述。國民黨派飛機接著名學者去台灣,他在名單內,放棄了。“文革”中,飽受磨難,他翻譯黑格爾《美學》的手稿,被當作“罪狀”而“繳獲”,后來在垃圾堆裡神奇般地出現,他偷偷摸摸地進行譯校。我想,朱光潛之所以成為朱光潛,可能與這十個字極有關系。我不知道他的座右銘,但是,通過讀他的書,了解他的治學經歷,“以出世精神,做入世事業”這十個字,應是他主要精神支柱之一。

  八六年三月,春寒陡峭,大地肅穆,天注雨雪。我們在八寶山最后一次見到他,向他告別,為他送靈。他仍然穿著中山服,仍然頭發全白,安詳地仰臥在鮮花翠柏中。

  他是我見到的第一個學者之死。靈堂內外,挽聯之多,質量之高,令人想到“哀榮”。但是,我沒有見到“以出世精神,做入世事業”這十個字做的挽聯,總感到遺憾、惋惜。

  離開學校好多年了,朱老題寫的“以出世精神,做入世事業”這十個字,一直銘刻在我的腦際。

  “以出世精神,做入世事業”十字,本是審美的。人的審美,就在這入世與出世之間。太入世了,難免過於理性和瑣碎,難以成為審美人生,出世了,做了何尚或尼姑,進了寺廟,入了天國,就離開了感性和人性世界。屈原、陶淵明、李白、蘇軾、張岱、李漁、袁枚、龔自珍、俞樾等,大概屬於這種審美人生的代表。

  朱光潛是有出世境界的。放棄“學而優則仕”古訓,放棄名牌大學校長職位,心甘情願地吃粉筆灰,做教書匠,在英語系講授“英國詩歌”等基礎課,寫些遠非“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世”著作,自己主編的《從文藝復興到十九世紀資產階級文學家、藝術家有關人道主義、人性論言論選輯》,洋洋幾十萬字,因被列為“專政對象”,不能署名,無怨無悔﹔與吳晗、周揚陪斗,與翦伯贊、馮友蘭、馮定一起,被作為“特號反動權威”、“主斗”於東操場時,觀眾沒有看到他的怒容和愁容﹔身險囹圄,繼續翻譯約百萬字的《美學》。北大老師說,一級別教授中,他挨整算重的,月薪變成二十元生活費,一日三餐窩窩頭,進過牛棚,挂牌子游過街,洗過廁所,睡過水泥板,被抄過家,可是,他對馬克思主義忠心耿耿,只是象春蠶那樣去“吐絲”,沒寫謾罵文章。撥亂反正后,筆耕不綴,出版了《美學拾穗集》等新作,唯有“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所向無空闊,真堪脫死生”,方可解釋。他把自己比作米勒名畫中三位拾穗的農婦,顯示的,是自己的平實、沖淡、靜穆和從容,置之度外的,是眼前利益,榮辱貴賤。晚年,香港有大學授予他榮譽博士學位,他竟不出門,系裡要求給他配助手,出差給他安排家人陪同,他認為,青年學者比他更需要時間研究學問,家人陪同,耗費國家資源,沒必要,仍然單干、獨行,繁華落盡見真淳。

  佛學家呂澄先生對我說,朱光潛的文字是很超然的,“入乎其內,出乎其外”的那種超然,象普羅米修斯的火,不是用來積澱的,而是用光來照耀人間,溫暖人間。

  朱光潛也積極入世。一個“洋博士”,寫《給青年的十二封信》那樣的美學小冊子,科普玩藝,一個學者和教授,主編楊振聲、沈從文等作家參與編委會的《文學雜志》,一介書生,著文罵國民黨,不知不覺間,被拉進國民黨中央監察委員會,與周揚通訊,向往延安。功成名就,貴為北大一級教授,月薪與毛澤東的差不多,卻拼命研讀德文版馬列原著,誠服馬克思主義,參與美學大討論,思想觀念“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在歐洲呆了八年,精通英、法、德、意大利語,卻“六十歲學吹鼓手”,到俄語系的“速成班”當學生,舉著收音機,學俄語,參加結業考試,得“5”分﹔梵膏繼焚,寫西方學者都認為難寫的《西方美學史》。八十多歲的人,翻譯維柯《新科學》,自認“翻譯這部著作簡直象身上脫了一層皮”,逝世前三天,拖著病體,艱難地爬樓梯,那是真正地爬啊,身體從這個台階向上一個台階爬,上身拖著下身爬,為了爬向二樓的書房,“趕在見上帝前把《新科學》注釋編寫完”。作為二、三、四、五屆全國政協委員、第六屆常委,他亦知亦行,勤力工作,為國效力,仍然“隻要我還在世一日,就要做一天事,‘春蠶到死絲方盡’,但願我吐的絲加上旁人吐的絲,能替人間增加哪怕一絲絲的溫暖,使春意更濃也好。”

  朱光潛說,人要以“無所為而為”的精神做高尚純潔的事業,“至高的美在無所為而美的玩索。”讀《朱光潛紀念集》,才知道,朱光潛父親是私塾教師,寫有這樣的楹聯:“綠水青山任老夫逍遙歲月,歐風亞雨聽諸兒擴展胸襟”。朱光潛年少欣賞陶潛的桃花源,曾取陶潛《時運》詩序“欣慨交心”之“欣慨”為室名,晚年用陶潛詩作為座右銘:“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應盡便須盡,何必復多慮?”朱光潛雖以西學成名,骨子裡,仍然是祖國的哲學和審美精神。

  八三年三月,朱光潛以八十六歲高齡,應邀赴香港中文大學講學,出席“第五屆錢賓四先生學術文化講座”。講完維柯《新科學》后,老友錢穆身著長衫,策杖上台,與他並肩而立,台下聽眾爆發出熱烈掌聲。他給人印象最深的一句話是:“大陸和台灣、香港都是一家人。”在香港,他與港台知識界、親友故舊進行接觸,渴望祖國早日統一,民族早日復興。

  “以出世精神,做入世事業”,本是崇高的,英雄主義的。歷代開國元勛、名儒名臣、偉大科學家、司馬遷那樣的文史學者、曹雪芹那樣的作家藝術家,幾無離開這十字而能成就非凡事業。

  朱光潛身上凝聚的,體現的,不只是科學精神,審美精神,還是一種民族精神,普世精神,執著地追求及其成功精神。

  朱光潛的美學高峰,隻屬於二十世紀。

  二十一世紀或其后,肯定有人再建造他那樣的高峰,比他的更高的山峰。盡管那已是二十一世紀或其后的美學山峰,盡管那是朱光潛孜孜盼望的。

  我始終認為----

  他是可以超越的,“以出世精神,做入世事業”十字真諦,難以超越!

  他是可以超越的,“以出世精神,做入世事業”十字真言,予以超越!

                                              2003年5月1日
(責編:朱書緣、趙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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