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是極善於從自然現象和事物中獲得人生感悟的。如從山梁上的野雞“色斯舉矣,翔而后集”(《鄉黨》)中感其審時,從“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陽貨》)中知其客觀必然性。還有“驥不稱其力,稱其德也”(《憲問》)和“歲寒,然后知鬆柏之后凋也”(《子罕》)等,都是用了引譬連類的比興手法感發志意,由物及人。其中最膾炙人口的,是“子在川上,曰:‘逝者斯夫!不舍晝夜’”(《子罕》)。
孔子此嘆雖經常被引用,但實際體會則有所不同。鄭玄在《論語注》中說:“逝,往也,言凡往者如川之流也。”后來者或認同此見,如何晏﹔或承續此說,如邢昺。東晉孫綽在《論語集注》中這樣寫道:“川流不舍,年逝不停,時已晏矣,而道猶不興,所以憂嘆”。此一“遲暮傷逝”之見,在后世應和者眾。程子和朱熹,皆以“道體”和“進學”解其意。程子曰:“此道體也。天運而不已,日往則月來,寒往則暑來,水流而不息,物生而不窮,皆興道為體,運乎晝夜,未嘗已也。是以君子法之,自強不息。及其至也,純然不已焉。”程子還批評說:“自漢以來,儒者皆不識此義。”朱熹所言與程子相近,並總結說:“自此至篇終,皆勉人進學不已之辭”(朱熹《論語集注》)。程朱之后,一些學者多以“往進”解“逝者”,形成與“遲暮傷逝”背反的解說。
無論傷逝還是進學,均為對孔子言外之意的理解。准確與否,還是要先從通曉文本的原始意義入手,再參詳其具體主張,方能明確。從文義看,“逝”為過去之意。以“往”訓之,亦為“過往”而非“前往”。所以,鄭玄與邢昺的注疏是比較恰切的。“逝者如斯,不舍晝夜”,是時間一維性的原始表述。時光不能倒轉,時事既往則不可追復,其意境首先是哲學的,然后才會有道德、情感或藝術的體認。以愚之見,對孔子臨川之嘆的哲學意境,以南朝學者皇侃在其《論語義疏》中的解說最得其要:
逝,往去之辭也。孔子在川水之上,見川流迅邁,未嘗停止,故嘆人年往去,亦復如此。向我非今我,故雲“逝者如斯夫’者也。斯,此也。夫,語助也。日月不居,有如流水,故雲“不舍晝夜’也。”
此解既堅持了鄭玄的認識而又有所引申,引申處便是“向我非今我”。過去的我(存在)非今天的我(存在),這一頗具禪機的話語,將“逝者如斯”的流變認識破解到極處。
萬物皆流,時事一去不返。而人生苦短,失去便不可復得。作為寫實的客觀認知和凝煉的哲學命題,其本身並沒有給出具體答案。言說者與聽聞者,會因為不同的文化素養、審美情趣、人生志向和經歷,有不同的體認和選擇:儒家入世,道家無為,宗教家生死輪回,及時行樂者“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倘若試圖以其中任何一種認識和選擇給“逝者如斯”定義,都將這一反映一般規律的哲學命題簡單化了。從孔子說來,誠如有些學者所見,其對自己的主張不能見行於當世確然有過煩憂甚至感傷,但這並沒有成為他的思想基調。他將真理的追求視為人生要義:“朝聞道,夕死可矣。”(《裡仁》)而面對道之行廢,孔子將其歸之於時運的同時,卻又“知其不可而為之”,所體現的不僅是道路自信,也是對流變的期待與推助。可見,孔子始終保持孜孜以求的進取精神和樂觀向上的人生態度。將此與孔子“智者樂水”的認識結合起來我們可以看出,用“遲暮傷逝”去解說孔子的臨川之嘆,雖不能說毫無憑據,卻不大符合孔子的人生態度和襟抱,亦無法盡現孔子此嘆之精要。
再如程朱的“道體說”。此說雖精致而旺盛,其自強不息和積極進取的認識也與孔子的主張相契合,但從文本上看,則不無過度解讀之嫌。用程樹德先生注此章的話說,即“道體不息,雖有此理,然另是一義,夫子言下恐未必然。”(《論語集釋》)此解的最值得商榷處,是缺乏對“逝者如斯”的觀照而有如對“生者如斯”的解說,與文本不相投合。還有一些學者直以孟子的“源泉混混,不舍晝夜,盈料而后進,放乎四海。有本者如是,是之取爾”(《孟子·離婁》)解此章,則孔子的“臨川之嘆”就被演繹為“臨川之贊”了,與鄭玄、皇侃至邢昺的注疏漸行漸遠。思辯的意境被消解了,徒留下道德教訓。
當然,孔子的臨川之嘆對其積極的人生態度,確是有直接影響的,並主要體現在以下兩個方面。
一是時不我待的追迫感。時光易逝而人生苦短,要想在有限的生命長度中有所作為,就必須珍時惜陰。這一在今天看似簡單的道理,在春秋時期則不易得。產生這一認識需要兩個前置條件:認識到時光一去不返和承認死亡的真實性。此二者在孔子那裡,可以說是同時完成了,是孔子重現世人生的認識基礎。孔子說:“后生可畏,焉知來者之不如今也?四十、五十而無聞焉,斯亦不足畏也已。”年輕人有超越前人的發展潛力和空間,這是進化的發展觀,也是對年輕人的期許。但四十、五十歲時已人到中年,若此時尚無所作為,也就失去了超越前人的可能性。宰予因為白天睡懶覺而受到孔子的責罵,顏回因為“語之而不惰”得到孔子的褒揚,顯然就來自這種認識。
愛惜光景當然包括進學,但更需要躬行踐履,即所謂“力行近乎仁”。在孔子看來,隻有切實的努力才能達成願景,否則將一事無成。我們還應看到,孔子希望人們以快樂而非苦行的方式去追求人生目標。通識孔子一生言行者可知,一個“樂”字,在孔子那裡才是貫穿始終的。“知者不惑,仁者不憂,勇者不懼”(《子罕》)“智者樂,仁者壽”,此之謂也。
二是不患得患失的生活態度。我欣賞皇侃的“向我非今我”,它實際地揭示了孔子的人生態度。既往之時事對今天當然有意義,恰如川水之前后相續,亦可彰往而察來,不能以虛無主義的態度去對待﹔但我們必竟活在當下,要面對現實和未來。故對既往之時事,特別是苦難,挫折和不如意事,應能看得開,放得下,不能沉湎或糾纏其中而不知擺脫。正因為有了這種心境,孔子才能夠在其政治追求屢受挫折的情況下,保持“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的生存狀態。緣於這樣的認識,孔子主張“成事不說,遂事不諫,既往不咎”(《八佾》),認定“不念舊惡,怨是用希”(《公治長》)。
按照“逝者如斯”之見,即便是已經取得的成就和輝煌,也隻証明過去而不能代表未來。人生的行囊不能空空如也,也不能積存過重﹔人生之旅不能不有所回望,亦不能因此而駐足,在往昔的影像中徘徊。以變易的態度審時度勢,以“揮手從茲去”的氣度坦然前行,腳步才會邁得穩健而從容。這是我們從孔子的臨川之嘆中最應獲得的人生感悟。(作者系遼寧省孔子學會名譽會長、營口市人大常委會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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