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程,男,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2011級博士生,本文出自其博士論文《朱彝尊〈明詩綜〉研究》。
博士導師:華中師范大學教授 張三夕
通訊評委:武漢大學教授 王兆鵬
華中師范大學教授 王齊洲
明末清初燦若星辰的學者群體中,朱彝尊以“博綜”著稱,在經學、史學、文學等方面均有卓越建樹。作為其晚年所系心力最多的撰著,《明詩綜》一書在編撰旨趣和編撰實踐上不僅鮮明地體現了其學術思想之個性,又與彼時學術風氣緊密關聯:“以詩存史”觀念呼應著清初史學的建設,“宗經”“重學”“博綜”“致用”等旨趣則反映出明末清初學術以“批判”和“承續”為特征的學風趨向。
康熙十八年(1679年),朱彝尊應“博學鴻詞科”之試,以一等錄取,授官翰林院檢討,充《明史》修纂官,后因私自攜小吏入史館抄書被彈劾降職,未能繼續參與修史。《明詩綜》的編撰,是其史學編纂思想的另一種實踐。在《明詩綜》自序中,他明確指出此書編撰目的在於“成一代之書,竊取國史之義,俾覽者可以明夫得失之故”。《明詩綜》雖非史書,但是因為入選詩人和詩作條目中有朱彝尊撰寫的詩人小傳和詩話,所以很多史料得以保存,史實如卷六十三譚清海條選錄有譚清海在明穆宗時議禮所上《三大禮疏》,“《實錄》不書,野史失載,故節錄之”,制度如卷八十三太廟時享、太學釋奠、雩祀、升祔等條目對明代的國家祭祀儀式有細致的記載。與錢謙益《列朝詩集》相比較,《明詩綜》更為注重對明末黨錮之士、抗清諸臣以及遺民詩人所作詩歌和生平事跡的收錄和採集。在《答刑部王尚書論明詩書》中,朱彝尊對自己這種有意而為的“存史”實踐作了說明:“故彝尊於公安、竟陵之前,詮次稍詳,意在補《列朝》選本之闕漏。若啟禎死事諸臣,復社文章之士,亦當力為表揚之,非寬於近代也。”
對“詩”與“史”關系的探討,是清初文人學者的重要話題之一。杜濬《程子穆倩放歌序》說:“詩可以正史之偽”。屈大均《東莞詩集序》指出:“士君子生當亂世,有志纂修,當先紀亡而后紀存﹔不能以《春秋》紀之,當以詩紀之。”錢謙益在《列朝詩集》自序中申明其借詩以存史的編撰旨趣:“孟陽之言曰:‘元氏之集詩也,以詩系人,以人系傳,《中州》之詩,亦金源之史也。吾將仿而為之。吾以採詩,子以庀史,不亦可乎?’”黃宗羲進一步提出“以詩補史”:“今之稱杜詩者以為詩史,亦信然矣。然注杜者但見以史証詩,未聞以詩補史之闕。雖曰詩史,史固無籍乎詩也?”(《萬履安先生詩序》)
明亡以后,遺民學者以“存國史”為“后死之責”,史學因此被賦予了深刻的政治意義。黃宗羲在其所撰《董守諭墓志銘》中說:“國可滅,史不可滅”,這也是清初遺民學者的普遍觀念。因此,私家史述成為他們對抗官方政治話語的一種重要形式。黃宗羲認為:“國史既亡,則野史即國史也。陳壽之《蜀志》,元好問之《南冠錄》,亦誰命之?而不謂之國史,可乎?”意在彰顯遺民學者對於史學的參與和建設。朱彝尊曾比較官修與私家史述,認為“國史成於官局者,未若一家之專”。“以詩存史”這一觀念可以說是清初遺民學者對於史學范疇的一種刻意延展。遺民學者自覺的歷史撰述意識以及對於“詩”與“史”關系的思考,以求真和征實為治史標准,在理論和實踐的多個方面參與著清初史學的建設。
從錢謙益“學者之治經也,必以漢人為宗主”見解的提出,經過顧炎武以“理學,經學也”的命題加以發展,到費密表彰漢儒經說,主張:“學者必根源聖門,專守古經,以實志道”,以經學取代理學,回歸漢儒,已成為明末清初的學風所向。黃宗羲說:“學必原本於經術,而后不為蹈虛﹔必証明於史籍,而后足以應務。元元本本,可據可依。”朱彝尊在學術思想上,也是主張以經學為根本,他明確指出:“然后知進學之必有本,而文章不離乎經術”,《經義考》一書的編撰則是其“宗經”觀念的集中體現。這一觀念同樣反映在《明詩綜》中,對於沉潛六經的學者王樵的詩作,朱彝尊有“實獲我心也”的感慨:“方麓研心著書,自言六經畢其四。詩特游藝,然清婉軼倫,當《甔甀》《太函》《白榆》《澹思》叫囂之會,乃聞此雅韻,實獲我心也”。
清初學者對於明人“不學”的批評,幾乎眾口一詞。顧炎武說:“若有明一代之人,其所著書,無非竊盜而已。”錢謙益在《列朝詩集》中批評晚明頗有影響的竟陵派:“以一言蔽其病,曰不學而已。亦以一言蔽從之者之病,曰便於不說學而已。”朱彝尊同樣從詩文創作的層面對明人“不學”以致空疏淺薄提出批判:“嚴儀卿論詩,謂詩有別材,非關學也。其言似是而實非,不學牆面焉能作詩?自公安、竟陵派行,空疏者得以借口,果爾則少陵何苦讀書破萬卷乎?……以此知興觀群怨,必學者而后工。今有稱詩者問以七略、四部,茫然如墮雲霧,顧好坐壇坫說詩,其亦不自量矣。”宋濂、方孝孺、胡應麟、方以智等人,雖不擅長於詩,但學有根柢,朱彝尊在《明詩綜》中對他們稱揚有加,而於李夢陽、薛應旂等人,朱彝尊則或視其淺薄,或責其孤陋。“重學”作為一種批評傾向具體表現在《明詩綜》的編撰中。
王國維在評價清代學術時曾說:清學有三變,清初之學大,乾嘉之學精,晚清之學新。清初學術承續了明代學者對於綜合和統貫的重視以及“嗜大”的學風。就儒學而言,明末大儒劉宗周就一再批評俗學的“支離”,強調譜系和統綜的學術體系,孫奇逢、方以智、黃道周等人,更是注重學問的“會通”。李時珍《本草綱目》、茅元儀《武備志》、宋應星《天工開物》、徐光啟《農政全書》等著述,體現了明代學者對於“博”和“大”的追求。清初學者治學以“博學於文”為風尚,對經史百家之說皆有廣泛的涉獵。以黃宗羲為例,他不僅在史學、經學方面卓有成就,對於天文、地理、歷算、數學等也都有深入的研究。朱彝尊本人崇尚“博學”,他的學術研究亦以“博綜”著稱,沈德潛說:“竹垞先生生平好古,自經史子集及金石碑版,下至竹木虫魚諸類,無不一一考索。……顧寧人先生不肯多讓人,亦以博雅許之。”《明詩綜》以甄綜有明一代詩人詩作為宗旨,體例結構皆與正史修纂的宏觀布局相一致,在具體編撰實踐上體現出“博綜”的學術旨趣。
梁啟超在《清代學術概論》中指出:“清初之儒,皆講‘致用’,所謂‘經世之務’是也”,“當時諸大師,皆遺老也。其於宗社之變,類含隱痛,志圖匡復,故好研究古今史跡成敗,地理阨塞,以及其他經世之務”。“經世致用”思潮極盛於清初,而其興起,則早在明代萬歷中葉。東林黨人顧憲成、高攀龍明確提出以天下為己任的主張,其后,復社領袖張溥、陳子龍等人進一步將經世致用思潮向前推進。清初倡導“經世致用”最為突出者,當推黃宗羲與顧炎武,黃宗羲所撰《明夷待訪錄》被后世學者推許為“經世實錄”,顧炎武寫作《日知錄》和《天下郡國利病書》也有著明確的經世致用目的。朱彝尊的嗣父朱茂暉,是明末復社的重要成員,復社“復古致用”的理論主張對朱彝尊學術思想的形成有深刻影響。游幕四方之時,朱彝尊又與顧炎武等倡導經世致用的學者交游頗多。朱彝尊認為,君子之學須見諸行事:“文成王先生揭良知之學,投荒裔、御大敵,平大難,文章卓然成一家之言,《傳》所稱三不朽者,蓋兼有之。世儒講學率寓之空言,先生則見諸行事者也。”他所撰述的《日下舊聞》、與曹寅合纂的《兩淮鹽莢書》等都是致用觀念的實踐。《明詩綜》旨在“成一代之書,竊取國史之義,俾覽者可以明夫得失之故矣”,其中對於顧炎武、黃宗羲以及幾社、復社、應社諸君子的評價,都可見朱彝尊對於經世致用觀念的認同。
朱彝尊《明詩綜》一書的編撰帶有明末清初學風的深刻印記,與顧炎武《日知錄》、黃宗羲《明夷待訪錄》等著述有著共同的精神特質,積極構建著清代學術的起點,成為我們認識這一時期學術思想發展的重要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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