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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西哲學如何對話
——王德峰教授在上海大學的演講
2013年05月11日16:04   來源:解放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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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思想者小傳:

  王德峰 1956年 10月生,哲學博士,復旦大學哲學系教授,復旦大學當代國外馬克思主義研究中心研究員。現主要從事馬克思主義哲學當代意義和當代藝術哲學方面的研究。主要學術著作有 《哲學導論》,譯著《時代的精神狀況》,合著《世界十大思想家》,編選《國性與民德——梁啟超文選》等。另有哲學論文30多篇。

  “我們在漢語中”是幸事

  我們把自己跟其他民族區別開來的,是漢語。人倘若沒有語言,就沒有世界,隻有環境。世界經驗即語言的經驗,我們在漢語中,也就形成了中國人的世界體驗、生命情感、人生態度。

  中國哲學和西方哲學在根基上不同,我今天主要說這個不同。

  哲學是無處不在的。近100多年來,我們努力向西方學習,不僅引進來了器物、技術、制度,還引進了科學和西方的哲學。我們很多大學都有教授康德、黑格爾哲學的課程,但是我們不可能在西方哲學裡安身立命,原因何在?根源在語言。如果對地球上不同的民族在文化上進行分類,劃分出最大的文化單位,這個劃分標准是什麼?兩個根據:語言和宗教。我們把自己跟其他民族區別開來的,是漢語。語言是什麼?是一個民族存在的價值,是這個民族的世界經驗。人倘若沒有語言,就沒有世界,隻有環境。動物是沒有世界的,只是恰好安置在它所屬的那個物質環境中,人卻有一個世界,為什麼?因為我們有語言。 《聖經》講上帝造人用泥土造,造出來人的形體,但此刻還不是人,還有最后一道工序,就是對著已經造成的形體吹一口氣。就是讓他有語言,有了語言就是人了。 《聖經》的故事不要以為只是神話,其實充滿了智慧,要我們細細體會。我們對世界的經驗是在語言中的經驗,世界經驗即語言的經驗,我們在一個語言中,比如中國人在漢語中,我們就形成了中國人的世界體驗、生命情感、人生態度。所以,20世紀德國最了不起的哲學家海德格爾說的那句話是對的——“語言是存在之家,人以語言之家為家”。

  所謂的 “思想”,這個 “思”不是邏輯思考,不是概念思維,而是對存在的領會。這種領會凝聚為語言,凝聚為每一個詞。這就是語言的本性。一個民族以人為開始,開始領會到語言,於是語言就到來。語言一到來,人就告別了動物界。人可以俯仰天地,於是世界來了。應當這樣理解語言。

  那麼,怎麼理解 “我們在漢語中”呢?這就是,我們在漢語所凝聚的世界經驗、生命情感和人生態度裡。一句話,你在漢語中,你就一定在中國思想中。中國思想的主流是什麼:儒道佛三家。當然還有墨家的思想,還有陰陽家、名家、法家的思想,但他們不是主流。中國思想從整體上看,就是儒道佛三家。所以,我們在漢語中,我們就一定在儒道佛思想體系中。如果沒有佛學從印度來到中國,經過翻譯、理解、消化、吸收,最后把它中國化,我們漢語中有一大堆詞匯根本不存在,比方說緣分、覺悟、因果、業力、真理、思維、境界、心心相印等,這些詞已經成為了我們的日常用語,當我們說這些詞的時候,我們一定在佛學思想裡面。你可以不識字,你可能從來沒讀過佛家經典,但你在漢語中了,你也就已經在佛學思想裡了。

  其實,儒家和道家的一些基本觀念都積澱在我們的日常語言中。“道”這個詞凝聚的是道家的思想,老子 《道德經》第一句話: “道可道非常道”。我們講 “無為而無不為”,“無為”這個詞就是道家觀念的凝聚。儒家的一些觀念也凝聚在我們日常用語中了。比如:仁義禮智信,都積澱了儒家的思想。凡是凝聚了中國思想的漢語中的詞語,沒有一個能翻譯成英歐語系的任何一個語種。你翻譯不過去,翻譯的大都牽強附會。

  我舉個例子。好多年前,我接待過一位英國的哲學教授,請他吃飯,席間他問我能不能告訴他禪宗的核心觀念是什麼。我脫口而出兩個漢字:覺悟。他聽不懂漢語,就問我“juewu”是什麼意思。我左思右想,找不到一個合適的英語單詞來翻譯。我當時第一個反應是inspiration,想想不對,這是指靈感,靈感不等於覺悟﹔后來又想到一個understanding,更不對了,這是理解,理解可不是覺悟。於是我就跟英國教授說,在英語中找不到任何一個詞可以對應 “覺悟”,這隻能說明說英語的民族知識中缺少這一塊。他聽了非常沮喪。

  后來我花了半個小時跟他解釋這個詞的涵義。我講了三點,第一點:悟不等於知,悟的活動不等於認知的活動。 “悟”是 “無所得”,認知活動總是有所得。認知活動展開了以后會增加知識,這叫有所得。悟的活動是無所得的,沒有能悟和所悟的區分。我說到這裡,那個英國教授就問我,無所得你還要悟干嘛?我想這個事情就麻煩了。第二點:我跟他講,“悟”就是 “如桶底自脫”,這是中國禪宗祖師用的比喻,非常形象和生動,用來說明什麼是悟的活動。什麼叫桶呢?他用這個木桶比喻什麼呢?假如我們在自己的生活和工作中累積了一大堆的苦惱,得不到解決,就把這些苦惱和問題比喻為木桶裡的水。當水越積越多,你差不多要拎不動這個木桶時,怎麼辦?你就到寺廟裡去,尋找禪宗祖師的幫助。他怎麼幫你呢?跟你說一句話,最多三句話,或者不說話,打你,那叫棒喝,或者反問你個問題,讓你去參。他用這三種方法中的一種,或者兼而用之,產生什麼效果呢?突然之間,你發現你那個木桶的底子脫掉了,裡面的水 “嘩”的一聲全部流光。你原來積累起來的那麼多的苦惱和問題,沒有一條得到直接的解決,但是突然之間你發現,原來所有的這些問題根本不是問題,這一刻就叫 “悟”。這就是所謂的 “如桶底自脫”。講到這裡,那個英國哲學教授仍然一臉茫然。我想該怎麼辦呢?他是學者,學者最期待純粹的定義,我估計他在期待我為覺悟下一個定義。於是,我講了第三點,為覺悟下了一條定義。這條定義怎麼下呢?所謂“悟”,就是與虛無的默契。我用英語跟他講了這樣一個句子:‘wu’:having atacit agreementwith nothingness. Tacit是形容詞,意思是緘默的,不說話的。我說出nothingness后,他傻掉了。他等了半天終於等來的是nothingness,終於茫然了。我講了這三點,講得很仔細,很緩慢,很清晰,他聽不懂,我就放棄了。

  各位可曾有過悟的經驗?桶底自脫過沒有?與虛無默契過沒有?這跟年齡是沒關系的,有的人有慧根,早早地就跟虛無默契過。比如 《紅樓夢》裡的惜春,她不需要歷經人間的夢幻,折騰一番終於大徹大悟,她不需要,她天然神明,她年紀輕輕就跟虛無默契過。

  “無為而無不為”,我們都會說,這是道家一系列基本觀念凝聚而成的漢語詞,這些詞語很難翻譯成英語。儒家也是如此,儒家的核心觀念 “仁”, 這個詞也不容易翻譯成英語。你想到了孔子在《論語》中講到過的,仁者愛人,但是能把“仁”譯成love嗎?肯定不對。你又想到了universal love, universal是博大的意思,但博愛是基督教的觀念,並非儒家的觀念。於丹把“仁”解釋成“仁慈”,慈是可以譯成英語的,但把“仁”解釋成“慈悲”也是不對的。我們其實都明白什麼叫仁,舉個例子就清楚了。假如有兩個老人亟待拯救,其中一個是你的父親,另一個是別人的父親,你先救誰?你想到了universal love,你要大公無私,先救別人的父親,這怎麼可以?我們在父親的關愛和撫養下長大,所以當然先救自己的父親,然后如果有可能盡量把別人的父親也救起來,這叫推己及人,次序絕對不可倒。“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老吾老以及人之老”,這就是孔子講的“仁”啊。

  類似不可翻譯的詞語實在太多。比如“孝”字,我們在英語中也找不到對應的詞。你可能首先會想到respect,小輩對長輩的尊重。的確是有這層意思,但“孝”的意思遠遠不止於此。你也許會補充說明,還有小輩對長輩的愛,respectand love,請問小輩對長輩的愛是一種什麼性質的愛?跟男女之愛肯定不一樣,跟朋友之愛也不一樣。你跟外國人講不清楚。但我們是中國人,我們對孝有直接的領會,我們都明白什麼叫孝。什麼時候最明白?當“子欲養而親不待”的時候,這是人生少數幾大痛之一,這種痛一旦發生,無法挽回。如果你在此痛之中,你一定全然明白了什麼叫孝。

  西方人經過基督教時代已經是團體中的個人,過著團體信仰的生活,已經從家族中被拖出來了。然后到了近代社會,西方人又成為契約中的個人。他們不像中國人總在五倫關系之中,君臣父子夫婦兄弟朋友。這是交互性關系,每一種交互性關系都有一種價值在裡面,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等等。這些詞語你都很難在英語中找到對應的語詞。中國人都還有一定的中醫藥知識,人們所吃的食物有性的區分,寒性的、熱性的、溫性的,這話要怎麼跟外國人講?你跟他講橘子這個東西是熱性的,多吃了要上火,你用英語說說看, the orange is hot。他們手伸過去一摸,不hot啊,跟其他東西溫度一樣。你跟他們講,柿子和螃蟹這兩種食物都是寒性的,不能一起吃,吃了要出問題的, they are cold。他們還是沒法理解。因為在英文中,熱就是hot,冷就是cold,寒就是cold。英語的讀者,一碰到hot,一碰到cold,他心中一定首先想到的是溫度。

  西方人有一個范疇的概念,康德把它歸為12種,包括質量度等。什麼是度?就是測量的標准、測量的界限。我們中國人也講度,但是中國人的度絕不是可測量的,比如適度,度就是恰當,就是恰到好處。

  我們的中醫藥學,根據陰陽五行的學說,把人體看成是陰陽五行的凝聚,所以我們的五臟六腑都有陰陽五行的歸屬,肺屬金,腎屬水,肝屬木,脾胃屬土,心臟屬火。我們所說的金木水火土,跟西方人所理解的化學元素也全然不同。我們跟外國朋友解釋這叫氣,陰陽五行之氣。但是 “氣”怎麼翻譯?譯成air (空氣)或者gas (氣體),都不對。后來我查閱了中醫藥學的著作,氣翻譯成英文chi。道也是這樣的,一開始譯成law (規律),后來想想不對,又換成way (道路、方式),最后翻譯成tao,道家叫taos。隻能用音譯。這說明歐洲語種的思想中缺少這一塊知識﹔說明我們還是中國人,因為我們在漢語中,我們就在中國思想中﹔說明語言是存在之家。五四新文化運動時期有激進的西化派,他們主張要改造漢語,讓漢語走拼音化的道路,走拉丁化的道路,還好他們的主張沒有被採納。否則,漢語就結束了,漢語一旦死掉,中國思想和智慧所凝聚的地方就沒有了,中國人的存在之家就沒有了,人類的四種智慧思想中的一種就要消失了。所以,我們還在漢語中,這是一件幸事。

  人類不可能隻有一種智慧

  中西哲學可以對話,可以互相啟發,但別期待他們會融匯在一起。假如全世界有統一的哲學,也就是人類隻有一種智慧,那意味著智慧的結束。

  我講這些想說明什麼道理呢?在漢語中凝聚了中國思想,中國的哲學跟西方的哲學在根基上有差別,因為根基有別,所以不能融合。中西哲學可以對話,可以互相啟發,但你千萬別期待他們會融匯在一起。永遠不會有世界哲學,隻會有幾個大的哲學區域。印度哲學是一類,古希臘哲學是一類,中國哲學是第三類,一共是三個這樣大的區域。假如全世界有統一的哲學,也就是人類隻有一種智慧,那意味著智慧的結束。

  我們剛才提到了溫度這件事情,當我們中醫學理論說人類的食物有寒性、熱性、溫性的區分的時候,我們沒有引入任何度的范疇。中國人對寒熱溫有自己的領會,這種領會跟測量是毫無關系的,跟數量沒關系。我們就從這一點出發,來比較一下中西哲學在根基上的差別。

  西方哲學起源於古希臘,中國哲學起源於先秦。在起源的時候,西方人怎麼理解這世界,怎麼領會這宇宙?這種對宇宙領會的原則和方法規定了今天的西方科學。我們大家都學過一點西方的自然科學,西方近代以來的一個基本特征是什麼?量化地描述自然界。自然科學的定律無一不是數學公式。請問,這種自然科學的基本原則來自哪裡?來自古希臘一個非常早的哲學學派,叫畢達哥拉斯學派。畢達哥拉斯學派也要探討宇宙的本源問題,結果他的回答跟其他自然科學家不一樣,跟米利都學派不一樣。比如說西方第一個哲學家泰勒斯,是一個自然哲學家,他認為水是萬物的本源,那麼畢達哥拉斯找到的本源是什麼?數,數就是宇宙的本源,屬於數之間的和諧比例關系就是宇宙的構造本身。這件事情他怎麼証明的?沒辦法証明,這是哲學,他就這樣看待世界。科學都起源於哲學的最基本的思想,由於畢達哥拉斯這樣說了宇宙,就有了我們今天的西方自然科學量化地描述宇宙的前提。沒有畢達哥拉斯的宇宙觀,哪有今天的數學方法?從中我們看到了科學與哲學的關系。

  我們也有自己的科學,但中國人的科學的前提絕對不是測量外部事物,量化地描述外部事物。中國科學也是經驗科學,也建立在觀察的基礎上,比方說中醫學,也觀察,臨床診斷。但我們的觀察絕不可能是測量,而是感受。西方人的觀察是理論的觀察,理論性的邏輯的觀察、測量。中國的中醫怎麼給你診斷疾病?望聞問切, “望聞問”都是感性的, “切”也就是把脈,一樣是感性的。當他把三個手指放在你的脈搏上的時候,他是不是在測量著什麼,非也。他在感受著脈象萬千,然后從脈象萬千中歸納出20幾類脈象。整個脈象的感受是哲學,這個哲學無法言傳。

  西方哲學的特征規定了西方科學的特征。西方人把宇宙理解為實體。實體與實體之間的關系可以用數學的邏輯來描述,有一個量化的宇宙、實體化的宇宙。中國的科學與西方不同,宇宙是陰陽五行之氣的流變,於是中國科學就具有了一個來自中國哲學的特征,決不把宇宙理解為由最小的實體組織起來的一個世界。中國科學的實踐過程建立在哲學的基礎上,建立在非實體化的感覺的基礎上。什麼叫非實體化感覺?我舉個例子。有一部科幻電影叫 《未來世界》,不知道各位有沒有看過?講的是一對戀人都是新聞記者,他們闖入了一個旅游勝地,這個地方是一個計算機怪人所造,其間有一個巨大的陰謀:凡是闖入這個地方旅游的人都會被抓起來,然后殺掉,在殺之前,把人身上的所有信息都取下來,然后造一個形體與真人一模一樣的機器人,他腦子裡的記憶完全是跟真人一樣的。真正的人被殺掉了,新造出的機器人是受電腦控制的。這個計算機狂人想要通過這種手段,把世界各國的首腦統統換成他可以控制的機器人,受他的支配。這一對戀人誤入其中,他們為了搞清楚發生了什麼,各自都被抓過,但是他們憑借機智、勇敢,終於逃脫出來。當他們在未來世界的門口相遇的時候,彼此都懷疑對方到底是真人還是機器人,最后兩個人想了一個辦法:既然我們彼此是相愛的,那麼就用接吻來確定對方的真偽。機器人也會接吻,但是那種感覺是生動的、真實的、唯一的、不可復制的,也是彼此心裡都明白的。

  中國科學作為經驗科學,跟外部世界的關系是建立在感覺到的基礎之上的。比方說,真正的中醫,能夠行醫的中醫都是神醫,什麼是神醫?有偉大的直覺。這種醫生可能批量生產出來嗎?不可能。中醫和西醫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思辨體系,不可能完全結合。要結合也隻能結合在病人身上,不能結合在醫生身上。

  西方哲學及其科學是建立在理性和實驗的基礎上的,在這點上他們很厲害。所以我們要學一點西方哲學,學一點西方自然科學的思想基礎和思維方法,以便讓我們能夠在他們的領域裡面有所創造。反過來,東方哲學的很多思想也越來越受到西方世界的關注。大家知道,哥本哈根學派的領袖玻爾,他提出了波粒二象性原理,這在西方的哲學思維中是無法被接受的。玻爾1937年訪問中國,第一次接觸到道家思想,他大受鼓舞,因為他認為老子的思想 “反者道之動”正能夠說明他的波粒二象性。后來玻爾回到德國,把他家族的族徽改成了一個陰陽太極圖,下方用德語寫了一句話,翻譯成漢語就是“對立皆父母”。現在,西方最前沿的物理學家也認為,他們的思想局限於柏拉圖,局限於整個西方哲學傳統,因此必須跟東方思想對話,跟中國哲學對話,這樣才有出路。因為中國哲學不光是教人怎麼做人的道理,還有一個世界觀和宇宙觀的問題,與西方哲學存在思維方式上的重大差別。我們應該從中西方哲學的差別中相互得到啟發。

  (根據演講錄音整理,本報有刪節)

(責編:權娟、高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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