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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代宗師》:逝去的武林舊夢
喻若然
2013年01月17日09:42   來源:北京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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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化風格引發爭議

王家衛七年磨一劍的《一代宗師》終於沒有變成“一代失蹤”,高度作者化的風格再次引發了眾多爭議。想看史詩大片的看到了破碎的故事結構﹔習慣享受破碎結構和都市情懷的資深粉絲卻看到了敘事的企圖和端架子的台詞。有人說他變了,有人說他沒變,愛之者深,恨之者切,兩派文藝青年為了捍衛自己的審美,幾乎要在微博上打群架了。有聰明的媒體趁勢組織影評人展開“《一代宗師》武林大會”辯論賽。

可惜,這些甚囂塵上的討論毫無標准可言,表面爭論激烈,實則自說自話。那些貶責萬變不離其宗,無非是他想看到的東西,王家衛沒有呈現。而對於一個高度風格化的作品,真正有效的批評,首先需要深刻理解作者的意圖,再去衡量這意圖是否表達得足夠充分和准確。藝術作品的“知音”和“非知音”之間,很難產生真正的交鋒。

《一代宗師》也許需要看兩三遍以上才能真正進行討論。“墨鏡王”拍電影,向來是“輕攏慢捻抹復挑”,慢工出細活,最后呈現的版本,已經是無數次調整之后的產物。也許,隻有通過反復觀看,且每次都帶著比上一次更豐富的體會,才能最終與他心領神會。就像看敦煌古畫,每一層的修復都是一次新的創作。在考古學家看來,原本的瑕疵,已經成為通向作者原始意圖的鑰匙。《一代宗師》真正的觀眾,必定是那些樂於探尋精神寶藏的人。

王家衛的情懷與趣味

《一代宗師》是典型的王家衛電影。香港影評人登徒總結得好,“一出戲,講武學,論人生﹔知四季,話南北,分新舊,底子滿滿的,都說盡了。梁式腔口的獨白和觀點才是主菜﹔章子怡卻是葉底藏花,是全片亮點。兩人一進一停,一南一北,構成全片主題。”

其實王家衛的情懷從來不小。過去的電影,看似都在講小人物那些自尋煩惱的個人感情,卻關乎人類的永恆精神主題,書寫記憶與忘卻,描繪人類揮之不去的失落感,是螺螄殼裡做道場。此次故事格局大了,而情懷不變。只是大格局也需要有大氣魄,於是燦爛的武打場面設計,精致的攝影和剪接,散落一地的警言金句,每場戲都做到了匠心獨運。

宮二金樓挑戰葉問,兩人對視良久,一屋子的金玉滿堂,身后是一群身著旗袍的風塵女子,耳畔響起西洋歌劇詠嘆調。這是王家衛的民國印象——時光一舊,就無端在記憶裡美了起來。宮二與葉問在大南茶室最后告別,聽了一出粵劇折子戲,叫《風流夢》。此時的宮二憔悴衰老,妝容殘敗。她說:“風流本就是個夢。”而這一群風流人物,最終也都化作了一個電影夢。影片不時浮動的水中倒影,以及無處不在的鏡子、珠帘和花朵,真是鏡花水月一場空,美得淒涼。繚繞的煙霧,昏黃的路燈,蒸汽中隆隆駛過的火車,好個戲夢人生。

容易看見的,如葉問雨夜激戰,宮二與馬三火車站對決,自是重頭好戲。但大量意蘊豐富的細節,才是觀片的樂趣所在。

葉問會見宮雨田之前,先要一一通過武林各大門派代表的考驗,這場戲集中展示了幾大主要門派的技法特征。葉問與宮雨田三次掰餅,分別使用了“陽手”、“陰手”和“聽橋”﹔宮二用“葉底藏花”破了馬三的“老猿挂印”。技法暗示著人物關系。一部電影中藏有太多“內行人看門道”之處,使得《一代宗師》的審美門檻高於王家衛的所有前作,也高於絕大多數國產電影。要深得其意趣,非得是有心人。

在宮二先生(宮若梅)的場景中,不能忽略“梅”的意象。頭上的梅花簪,桌上的梅花枝,院落裡的梅花樹,都呼應了宮剛烈堅韌、含蓄優雅的性格,她代表了王家衛心目中的民國俠女形象。而葉問總是穿長袍戴帽子,他是民國紳士﹔理發刀在一線天手中出現了好幾次,表面是剃頭用具,實際是暗殺工具,象征他不可告人的身份。

音樂的使用也值得留意。《何日君再來》的頭尾分兩次出現。一次是抗日戰爭爆發后,葉問家境敗落,祖宅被日軍佔領,在他的背影緩緩走向樓梯上的小平房時,出現了“好花不常開,好景不長在”的音樂﹔而當葉問將他與宮二的紀念品——大衣扣子釘在牆上,又適時地落在了“今朝離別后,何日君再來”。另一處是張震開“白玫瑰理發廳”,照相時的背景音樂是輕鬆歡快的《玫瑰玫瑰我愛你》,這與他陰狠的表情形成了戲劇性的對比,亦暗示了他的雙重身份。影片結束時使用了《美國往事》的配樂呼應“民國往事”的主題,這更是影迷才能享受到的解讀樂趣。

時光的哀惋者

王家衛一向對失落之人感興趣,對時光的流逝感興趣。《花樣年華》、《2046》和《東邪西毒》(Ashes of Time時光的灰燼)都直接以時間命名﹔《重慶森林》裡的金城武,總是執拗地買五月一日過期的鳳梨罐頭﹔《阿飛正傳》關於“一九六零年四月十六號下午三點之前的一分鐘”的台詞更被諸多文藝青年引為經典。這部《一代宗師》同樣如此,若是添個副標題應該叫《逝去的武林》。

王家衛喜歡用時間而非情節來統籌影片,因此當葉問與宮二第一次告別之后,就開始了雙線敘事,目的是讓葉問和宮二的命運彼此對照,互為鏡子。宮二一生好強,不惜斷發奉道,不結婚,不傳藝,不留后。她的人生觀是:“不圖一世,隻圖一時”,孤寒清高,早早離世。而葉問在遭遇變故之后,雖歷經坎坷卻能忍辱負重,不死守規矩,也沒有門戶之見,最后將詠春拳傳播到全世界。封存一門絕學固然成就一段傳奇,但廣開師門,開枝散葉,才能真正地惠澤蒼生。所以宮二最后與葉問談及武學的三重境界,感嘆道:“我見了自己,見了天地,卻沒能得見眾生,希望你把這條路走下去。”電影裡說,生活才是難翻越的高山。電影中的各派宗師們,隻有葉問翻越了這座最高的高山。

一線天這條線索,從敘事角度講不必存在,但從概念的角度,故事有他才完整,因此即使隻能是碎片狀的呈現,還是要將他剪進全片。一線天依附於軍政系統,是暗殺集團的成員,代表了武林宗師的另一種人生選擇。時勢造英雄,葉問和宮二做了面子,一線天和丁連生就是裡子。最后一線天也來到香港,明裡開理發廳,暗中授武藝,將八極拳傳入香港。

王家衛的想法和才華,一部兩小時的影片裝不下,難免顧此失彼。如果要他取舍,他會取神而舍形,隻要每個片段都流光溢彩,結構不圓也無妨,正如那塊掰開的餅,大成若缺。電影有憾,而憾的程度有多深,取決於觀者自己的態度。

影片最后來到遼寧義縣的奉國寺。在那裡,宮二曾斷發奉道,並對著斑駁的牆壁向父親發誓。影片結束在這座寺廟,酥油燈為這座古老的寺廟打出金黃色的輪廓,隨著時光流逝,光影緩緩移動,斑駁的牆壁講述著曾經的風華。殘缺的佛像雖滿身蒙塵,卻不改慈眉善目,始終悲憫地俯瞰眾生浮沉,一切歸於平靜。“有一口氣,點一盞燈,念念不忘,必有回響。”王家衛如此溫情地目送消逝的武林,以及一去不復返的民國。

(責編:張湘憶、趙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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