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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歷史話語權在外移中扭曲

——所謂“清朝不是中國的朝代”乃謬說

汪榮祖

2018年11月19日10:08    來源:北京日報

原標題:中國歷史話語權在外移中扭曲

西方史家多以其現代史學為具有所謂“普世價值”的學問,亦自以為彼所研究的中國史也優勝於中國學者,而不少中國學者也往往以為“外來的和尚會念經”,所以凡西洋學者所寫的有關中國之書,不論優劣都受重視,樂於翻譯引進。洋人研究中國歷史或有身不在廬山的優勢,但若憑其文化的偏見、理論的偏執以及雙重標准而放言高論,豈能盲從?例如名重一時的美國漢學家史景遷著書立說,論明代張岱,卻不能卒讀張氏文,謬誤百出,而海峽兩岸競出譯本,洛陽紙貴。甚至一位名不見經傳的美國年輕學者裴士鋒妄指湖南人不是中國人,而此謬論也有人急於譯成中文。

所謂“清朝不是中國的朝代”,其說乃是戰前日本學者“滿蒙非中國論”的翻版

近年所謂“新清史”的流行,尤令人關注。其說直指大清非中國,華語世界竟有不少學者也認為應該虛心向外人學習這種論調,且有覺其新穎而從風者,甚至還認為是了不起的新發現,無不顯示人文自主性或歷史解釋權之喪失。吾人須知所謂“新清史”,實欲以后現代解構理論,顛覆大清為中國朝代的舊清史。以彼所見,清帝國乃中亞帝國而非中華帝國,而中國不過是清帝國的一部分。

沒有料到,“新清史學派”的領軍人物歐立德(Mark Elliot)居然自承是“跟隨岡田英弘教授學習”,在其書裡也提到了受日本學者的啟發有多大。啟發歐立德的岡田英弘,就是《從蒙古到大清》一書的作者,他不認為元、清是中國的朝代,所以中國不應承繼元、清的疆域。他說忽必烈建立蒙古帝國一部分的元朝,元順帝敗退蒙古后,元朝並未亡國而是進入北元時代。大清建國之初便繼承了北元,而后征服了明朝的領土。簡言之,大清所繼承的是蒙古而非明朝。這就是岡田之書的核心論點,而“新清史”論者顯然認同此一核心論點。其用心就是要質疑中國的疆土,還看不明白嗎?

“新清史”論點的主要依據何在

“新清史”論者必須要質疑“漢化說”,因“漢化”涉及清朝的本質。柯嬌燕拒絕漢化之說最激烈,她痛斥此詞“觀念不清,思維乏力,在實際的歷史研究上沒有價值”。哈佛中國史教授包弼德也認為“漢化”用詞不妥,建議以“文明化”來替代“漢化”。然而所謂“文明化”之“文明”非即“漢文明”乎?然則,所謂“文明化”豈不就是“漢化”的代名詞,又何必多此一舉?

大清盛世號稱“中國風”,但歐立德欲以“滿洲風”代之,認為“漢化”淡化了征服王朝在歷史上的角色,滿漢之間的文化差距雖然逐漸縮小,然而族群界限卻愈來愈嚴,所以必須要去除“漢化”在中國歷史書寫上的核心地位。他批評漢化論者忽視了基於相同背景而擁有共同的歷史記憶,以及承擔本族共同命運的族群意識與我族認同。此即歐立德所謂的“族性主權”(ethnic sovereignty)論,認為其重要性超過儒教的正當性。他說滿族靠“軍事”與“威嚇”以少數統治多數,意在劃清滿族征服者與漢族被征服者之間的明確界限,使之壁壘分明,以便說明權力完全掌控於滿人之手,與中國無關。如果“族性主權”可通,美國的黑人也擁有國家主權嗎?其實族性認同與國家認同並不矛盾,不同族群隻認同一個國家的主權,中、美以及其他多民族國家皆如此。

清帝不是中國的皇帝嗎

歐氏以及許多歐美人堅持說,漢人才是中國人,因他們不認為中國是多民族國家,所以歐立德才會說:乾隆是“非中國人的中國統治者”(non-Chinese ruler of China)。但是清帝自稱是中國的皇帝,不僅崇儒,對孔子有前所未有的尊敬,使儒家經典以及各類文集大量流通,清朝可說是中國歷史上最為儒教化的朝代。中國台灣學者甘德星曾用四份康熙遺詔,駁斥“清帝不是中國皇帝”的說法。他說遺詔是國家權力轉移的關鍵文書,顯示了滿漢一體意識。從遺詔內容可知,康熙自稱是中國皇帝,滿文譯本亦不作“汗”,而作“皇帝”,他是“中國至聖皇帝”,或“統馭天下中國之主”,他所統治的都是“中國之人”。更不必說康熙在遺詔中一再引用漢典,將“滿清納入中國王朝的歷史系譜之內”。所以,大清即中國,其重心在關內漢地,康熙是以漢地為中心的中國之主,而並非以中亞為軸心。康熙如此,之前的順治與之后的雍正、乾隆諸帝,亦復如此。

歐立德有一大哉問:“如果滿洲人如此認為是中國人,雍正皇帝何必要花時間發表《大義覺迷錄》,來昭告每一個人?”歐氏顯然誤讀了雍正皇帝的意思,雍正的用意有二:一是極力駁斥他失德的謠言(取皇位不當,流言來自他的兄弟),因有德者即合法,才合乎儒家仁德的理想。二是強調夷夏一家,論証滿清統治中國的合法性,明言華夷之別猶如籍貫之不同。至於誰主天下,有德者即有其位, “蓋德足以君天下,則天錫佑之,以為天下君”。雍正如此明白說要“為天下君”,就是要做合法的中國皇帝,如果不認同中國又從何說起呢?

無論滿、漢,族群認同並不影響國家認同

歐立德強調八旗制度,說是“為維持滿洲的族性認同,以及持續大清統治扮演了充滿生命力的角色”,以彰顯滿族國家的特性,並掩蓋中華帝制的屬性。其圖謀勢必會碰到史實的鐵板,早在1936年孟森已發表有關八旗制度的長篇大論,文中一再提到清太祖努爾哈赤所創之八旗制度,以八旗平列,為其所定的國體,全國“盡隸於八旗,以八和碩貝勒為旗主,旗下人謂之屬人,屬人對旗主有君臣之分”,所以八旗可以說是像聯邦制的“聯旗制”,而各旗之屬人除女真族之外,也包括蒙古族、漢族、俄羅斯族、維吾爾族、藏族等,並不是歐立德所謂的“族群認同”,而是認同旗主,是一種君臣的封建關系。然而,當滿清入關稱帝后,這種封建國體無法適應大一統的帝國。清帝為了君臨天下,創宇內一統的局面,不得不破八旗原有的立國精神,因八旗共治、八王議政與推選之制實在有礙皇帝之至尊。

對清帝而言,除仰慕漢文化之外,漢化更有實際的政治需要。歐立德視而不見,強以為直到20世紀八旗始終是“純正的制度”,更亟言八旗與滿洲族性與認同的關系,居然想要否定后現代極端理論都不敢拒絕的基本史實。事實上,無論滿、漢,所認同者非其族群,乃大清皇帝及其所承襲的中華帝國,國號曰清,所以族群認同並不影響國家認同。大清向西擴張也是靠大一統國家的實力,大清國的根本在中原,國都在北京。

乾隆毫不含糊將其本朝(清朝)視為四千余年中國歷史的承上啟下者,中華史學傳統之執行者,以大一統為中國正統之繼承者

乾隆皇帝更以中國歷史為己任,自稱“春秋者,天子之事”,推崇中華正統的《通鑒綱目》,並修成《御批歷代通鑒輯覽》一書,將“隆古以至本朝四千五百五十九年事實編為一部,全書凡正統、偏安天命、人心系屬存亡,必公必平,惟嚴惟謹而無所容心,曲徇於其間﹔覽是書者,凜天命之無常,知統系之應守”。乾隆毫不含糊將其本朝(清朝)視為四千余年中國歷史的承上啟下者,中華史學傳統之執行者,以大一統為中國正統之繼承者,並強調大一統政權就是“為中華之主”。

乾隆時代編撰的《太祖武皇帝實錄》,不僅將未入關的始祖努爾哈赤冠以中國皇帝的廟號,稱之為清太祖,而且在實錄中並不諱言他曾向大明稱臣,以及努爾哈赤曾接受明朝龍虎將軍封號的事實。乾隆也曾重修遼金元史,並沒有視之為征服朝代或外來政權。所謂重修,“在改正人、地、職官、氏族等音譯,而不改動文字”。最主要的,重修后的遼金元三朝歷史,仍在二十四正史之列,也就是說,由少數民族所建立的政權也是中國歷史的一部分,即乾隆所謂的“海寓同文”,滿清一朝又何曾自外於中國?

中外學者如不明就裡,不讀原文,就附和“新清史”之說,贊美其主張利用滿文資料,殊不知清史專家早已用之﹔欣賞其中亞視角,殊不知其意在以邊疆為中心,否認大清是中國的朝代﹔以漢化為老故事而不願談,殊不知正中其凸顯所謂“族群主權”之用意。“新清史”主要論點,貌似欲顛覆並不存在的中國中心論,其實際意圖則為切割滿漢減縮中國,但全不能成立,反而透露西方學術的霸權,甚至隱含質疑中國既有疆域之陰謀。

(作者為南開大學歷史學院講座教授。欲了解更多詳情,請參閱《國際漢學》第15期《新時代的歷史話語權問題》)

(責編:王玥芳、謝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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